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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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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天神佛呀,若是能听见此刻的祈祷,也该精诚所动,做些什么吧。

-----正文-----

好似故意忽视一般,谁也没有多看一眼地上花匠的尸首,程显听拉着程透的手往外走,边走边自言自语道:“先别管她,还有办法。”

师徒俩御剑而起,在外山绕了足足一天,除了外山真的一个活人都没有了,什么都没能确定。

陆厢国英失踪,花匠……死亡。七目村一夜之间,仅剩两人。

程显听与程透的家修修补补几次,在山火的摧残下又一次垮了。师徒俩就坐在苗圃栅栏的木桩上,静对着花匠的尸身。

说不定,花匠会在下一秒突然蹦起来,大声喊着“吓死你们了吧!”嬉皮笑脸地抹干净脖子。陆厢和国英姗姗来迟,陆厢还是一脸意味深长的老好人笑容,国英腼腼腆腆。他们两人合伙把这三个混球揍一顿,然后大家一起喝酒,喝他个醉生梦死,什么山火,去他妈的。

在程透不受控制地幻想里,他甚至看见药师从地平线上缓缓而来,银箔面具冷冰冰,不屑一顾地哼一声,对众人的打闹嗤之以鼻,自己又忙不迭加入进来。身后跟着同样臭脸的琵琶女,还牵着一个蹒跚学步的小女孩,咯咯笑着要抱。

满天神佛呀,若是能听见此刻的祈祷,也该精诚所动,做些什么吧。

程显听不知在想些什么,没有从容不迫,也不是寒芒一般、雪似的冷。他像一尊雕像,垂着眼坐在夕阳下,好像能就这样坐下去一万年。身前的尸首与他无关,就连程透也与他无关,遗世而独立。

“我们走。”

混乱幻象里,程透忽然听见身旁的师父低声道。他一怔,懵懂地抬头,看见程显听站起来,决然地转身,却冲自己伸出一只手。

青年疑惑万分,轻轻蹙眉,“去哪儿?”

“内山。”程显听好似等不及了,手一伸把徒弟拉起来,“我说过还有办法,我们走。”

他拉着他一脚深一脚浅地往回走,程透在后面跟着,又问了一遍,“我们去哪儿?”

程显听目光坚毅,“万字扭楼。”

青年好似看见那个从容,冷静的程显听再度占据了这尊躯壳,他清楚自己要做什么,从来如此。

程透浑身一震——万字扭楼,奇怪的时空回溯——他整顿思绪,说道:“要做什么。”

“试试看。”程显听答,他似乎觉得这样不够,又停下脚步,郑重地看向徒弟,“相信我。”

程透自腰间抽剑,“走。”

他们自群山掠过,飞入内山。万字扭楼仍收在地底,程显听轻车熟路,拉着程透找到杜门,一阵熟悉的轰然后,两人脚下一空,双双坠入黑暗。

程显听未曾放开过程透的手,他拉着他在黑暗中向前走,隧道里本该是黑暗的,可这次,两人走过时,两旁随之亮起光来,照亮一小片路。程显听边走边道:“这是我第三次走这条路,前两次的结果都不好,事不过三,这次不会了。”

蓦地,他自己又笑起来,“也没什么不好的了,难不成她还能再死一次。”

程透紧攥着师父的手,他没有笑。有太多问题竟不知从何提起,好在程显听主动解释道:“说来话长,我试着挣开背后的镇压符文两次,虽然以失败告终,但两次也都有松动的迹象,兴许是因缘到了。”

说着,程显听的手动了一下,与程透十指相扣。

“许多年前,我从一个人那儿拿走了三样东西,今日我忆起,觉得也许可以一试。”

“接下来要发生许多事了,答应我无论看到什么都放平心。”程显听略带疲倦地拿另一只手揉了揉太阳穴,“乱七八糟的事,出去我保证全跟你说清楚。”

“好。”程透认真道。

师徒俩穿过漫长的隧道,设置有高台的房间近在眼前。那房间应该一片亮堂,今日却伸手不见五指。程显听拉着程透,和他一起站上了一级台阶。

白光乍现,他们对视着,程透记得此时在师父的描述里,他们身上应该现出衰老与垂死之态。可是程显听没有,连他自己也没有,这倒令青年有些意外,但程显听好像料到如此,眼神温柔地凝视着他。

眼前被白光铺满,师徒俩同时感到思绪抽离,脚下一软。

这一刻,两人仍牢牢握紧彼此的手。

虚无与混沌中,程透再度睁开了眼。

青年发现自己悬浮在黑暗中,这是绝对的黑暗,他甚至看不见自己的身体,又或者“他”也已经被黑暗吞噬,消失殆尽。

他在虚空中等待着,时间的流逝好似变得无关紧要,也许过了一年,也许才过一瞬。他强迫自己不停止思考,可是一念刚聚,便又涣散。程透只得盯着远方,空无一物的远方。

许久,他看见远方的尽头,亮起了两盏灯火,青年眯起眼睛观察了好一会儿才发现原是星星,两颗星星,又好似一体。

唯有两颗星星亮着明媚的光,程透看见其中一颗化作流星,在黑暗里拖着绚烂的尾巴坠落,坠落,归于虚空,无影无踪。

那是什么?

他又能思考了,这是哪里,那又是什么?程透闭上眼——大抵是闭上了眼,他回忆着来到黑暗之前自己在做些什么,和谁一起,脑海中似有一盏灯徐徐亮起,意识再度散开,他听见有一个声音焦急地唤道:“程透——”

“程透——”

青年挣出黑暗,映入眼帘的是师父薄灰色的发丝,他慢慢正过脸,呆呆地说:“师父,花匠死了。”

程显听把他扶起来的手顿了下,低声道:“我知道。”

他无声地叹了口气,轻声岔开话题道:“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吗?”

程透定了定神,强迫自己不去回忆躺在泥泞里的那个女人,摇了摇头。

他环顾四周,发现两人在一个山洞里,洞穴不深,数丈远处便是入口,探来几支绿油油的树杈。外面下着雨,干净而清新的空气沁人心脾,雨滴落在树叶上,绿意使人眼前一亮。程透问道:“这是哪儿?”

程显听沉默半晌,有些疲倦地轻轻笑起来,“是我们该在的地方。”

程透在地上又休息了须臾,站起来问说:“那接下来呢?”

程显听见他好似没事了,便自己背着手走到洞口。他深吸了好几口气,眺望着远处青山绿水,眼里似乎含着微笑,“跟我走吧。”

青年跟上去,程显听独自走出洞外,他没有画避水符,但那些雨滴并未落在身上。年轻的男人停下脚步,又回过身,冲青年伸出了手。

青年上前拉住他。

这是一处秀丽山水,下着雨,但天并不阴暗,群山环绕,再远处是氤氲雾气,看不真切。嫩绿的青草地,茂密树林,钟灵毓秀之地令程透紧绷的身心渐渐放松下来,他暂且安心,专注地观察着山河美景,所有山脉环绕着中间的一座灵山,林间绿影隐隐露出一角,似乎是口古旧的铜钟。

程透慢慢地察觉出来,这里很像伽弥山,又不是伽弥山……大抵,伽弥山是仿照此处而建。

他低声又问了一遍,“这是哪儿?”

“是一座庙。”这次,程显听欣然回答了徒弟,“天地六合,纳于芥子。”

他拉着程透往山崖边上走,指着山下。那里有一道长长的朱红回廊,一折又一折,绕起中间那座灵山。回廊一侧面对灵山,一侧则连着暗红的瓦檐,瓦檐下是木雕的门,接连起无数未知的房间。

“这儿叫芥子庙,其他的,姑且再卖个关子。”程显听眯起眼睛笑道。

他好似又一点儿也不着急了,带着程透慢悠悠地走下山,雨不曾停,夹杂着几声清脆鸟鸣。他们迈上长廊,雨珠连成水晶似的线,从长廊的檐上滑落,带来些“空山新雨后”意味的幽静远淡。在山上时这里看来是山脚下,可是走到此处,原来檐外又是云雾环绕,深不见底的万丈。

每块木板都含着温润的光,有些走上去会咯吱响,程显听仿佛很是清楚哪些会响,哪些不会,他准确地避开了每一块儿踩上去会响的木板,但却又好似是无意这么做的。

他停在廊上侧目望着外面的细雨。半阴的天,廊上有些暗,对面是被雨水淋过、一尘不染的灵山,在晶莹剔透的水珠下愈发鲜翠欲滴起来。程显听垂着眼,雨时独有的暗色里,他半阖的眼仿佛有些隐含的光彩,梅骨似的手指极轻地从廊柱上触过。

师徒俩慢悠悠地走在长廊上,山雨初霁,而夕阳西下。艳红的云彩让山林间的长廊染上些薄薄的绛色,程显听薄灰色的长发也被渲染上些许,他的侧脸无甚表情,只是在金色,红色,绛色的夕阳里不似人间应有。

程透忽然出声说:“我知道了,这是你长大的地方,对吗?”

程显听显然很意外,那种近乎神圣的静默一消,停下脚步问道:“你怎么知道?”

“你很怀念。”程透想了下,莫名有点酸溜溜的,“没表现出来,但我看出来了。”

“算你聪明。”程显听挑眉道。

两人正说着,灵山上的铜钟悠远奏响,声声回荡在山谷间。师徒俩回头望向那口自己摇动着的铜钟,几乎是与此同时,两人身前不远处,一扇房门忽然被推开,争先恐后地涌出三四个六七岁大的孩子,欢叫着追逐打闹,朝两人的方向冲了过来。

程显听带着程透轻巧地一旋身,给那群熊孩子们让出地方,四个小孩笑着从他们身旁冲过,头也不回地跑了。程显听看着他们的眼神有些无奈,埋怨起来,“说过多少次不要在走廊上跑。”

程透望着师父也莫名有些无奈,刚想说话,瞥眼见打开的那扇门里又走出一个小孩,看着同刚才那几个差不多大,只是容貌更好,肤如温瓷,唇红齿白,墨色长发规规矩矩地束着,着一袭缎面黑衣,腰间佩一玉环。眉目温和,又显出些同龄人没有的稳重来。

是个不需要做什么便很惹眼的孩子,程透不由自主多看几下,只听程显听在身后道:“谢爵。”

“什么?”程透回头望向师父。

程显听也看着那孩子,又低声说了一遍,“他叫谢爵,‘辞官谢爵’的谢爵。”

话音刚落,里面又涌出几个勾肩搭背的毛孩子,看着比谢爵年龄小些,其中一个相貌不比谢爵要差,只是更活泼可爱,很是讨人喜欢,一眼便知是那种古灵精怪会撒娇的受宠小孩。

只见其中一个大摇大摆地走到谢爵身后,肉呼呼的手掌一张开,竟是只半寸长的钱串子!那孩子举着手就要往谢爵身上放,而谢爵毫无所觉,仍专注着走自己的路。

程透啧一声,看向程显听,后者也像谢爵一样毫无所觉徒弟的目光,专注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忽然,一个干净又平静的声线闯了进来,仿佛没有任何起伏,只是淡淡唤道:“靖儿。”

几个毛孩子同时一顿,脸上表情登时有些慌张起来,尤其是那古灵精怪的孩子王,想必他便是“靖儿”了。毛孩子们瞬间松开彼此,规规矩矩地站到一旁不管妄动,那手里拿着钱串子的小孩更是僵在原地,举着手松也不是,收也不是。

紧接着,缎面的靴子迈了出来,那声音的主人穿着比所有孩子都要华贵的银白长袍,暗绣了威风凛凛的神兽。薄灰色的长发同谢爵一样束簪,随着走动微微扬起,仿佛落入人间的新雪。他淡漠的眉眼如月似霜的清冷,偏生那双眼梢略翘,令人一见而生欢。仿佛无暇的玉,将落的雪。如此冷而干净,叫人不敢吐息,惟恐浊气沾染上去。

这雪,这白,竟寻不到半分尘世的颜色。

程透也惊了,目瞪口呆地看了看那小小少年,又看了看身后的师父。

程显听反倒有些不自在起来,躲躲闪闪,揉着太阳穴说:“你看我做什么?”

“我——”程透脑袋里空了,我了半天也没我出个所以然来,师徒俩莫名都有点脸红,不敢再看彼此。

此时,那谢爵好似也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身后异样,疑惑地转过身来,便看见一个毛孩子手握钱串子,正要往自己身上丢,开着的课堂门口规规矩矩站着三个被抓了包的,旁边是芝兰玉树,恍若皎皎白月一般的人儿,垂着眼谁也不看。

谢爵显然是被捉弄惯了,当即明白过来,先叠掌冲同自己一般大的少年、俯身恭敬一礼,“谢过小殿下。”

少年既不看谢爵,也不叫他收势,只又淡淡道:“靖儿。”

靖儿立刻浑身一凛,战战兢兢地快步走到谢爵身前,弯腰赔礼道:“我错了师兄!”

“啊,”谢爵反而不好意思起来,忙去扶靖儿,“没事。”

那手握“作案工具”的孩子更加手足无措,哭丧着脸道:“小殿下,那——”

少年面不改色,迈开步子朝几个人的反方向走,“放生。”

小孩如释重负般“哦”一声,扬手就把钱串子从长廊旁边丢了下去,程透无语,对程显听道:“不是说放生吗?”

程显听道:“那下面连着六界,它从哪儿爬进来的,还会回到哪儿去。”

少年一走,小孩们立刻作鸟兽散,只是没人跟少年一个方向。程透不由自主地立刻迈开步子就要跟去,程显听却拉住他,跟上了谢爵他们,“我们往这边走。”

程透恋恋不舍地看了眼少年的方向,跟上师父。

孩子们一路打打闹闹,谢爵落在最后面,那被唤作靖儿的领着大家在前面跑了会儿,又退回谢爵身旁,委委屈屈地说:“师兄,你没生我的气吧?”

谢爵置若罔闻,只管走自己的路。

靖儿挠了挠头,凑过去紧贴着谢爵的耳朵大声喊道:“师!兄!!”

谢爵这才停下脚步,迷茫地看向靖儿,说道:“啊?”

靖儿一脸生无可恋,再次大喊道:“我!说——你没生我的气吧!!”

许久未曾牵动嘴角的程透终于噗嗤笑了。

谢爵温和地摇摇头,回答说:“没有的。”

靖儿撅起嘴反倒埋怨起谢爵来,嘟囔道:“你怎么又耳背了?”

谢爵歪着脑袋看了他半晌,缓缓张嘴,“啊?”

程透身后,程显听也噗嗤一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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