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结局请自行选择
-----正文-----
“我是极少数,不为女人而活的男人。”
吴复生望着他。李问喉头发紧,一身冷汗,画家无色不欢,不为女人而活?
那便只剩下一个解释。
“我还以为你不会来。”吴复生这样说着,但眼神分明毫不意外。他深谙李问心理,算准了天时地利人和,知他一定会投降。
——毕竟是泼天的富贵,蝇营狗苟的世人能有几个忍住不动心?何况李问,早已享尽了冷眼,尝遍贫穷不得志的艰难滋味。女友由富豪画商引入光明前途,他被踩进烂泥里,除了搭上吴复生的飞机,哪还有别的路可走。
“办完了事,我帮你把她追回来。”
“不用你操心。”
李问低下头,从他送走阮文的那一刻起,他就已放弃。
机翼轰鸣,巨型大鸟腾空而起,他在三千英尺的碧空之上作别温哥华。
“鑫叔,华女,Bobby,四仔。”
吴复生一一为他介绍。
他那时还不懂,为何大家看他的眼神里都带着促狭。意味深长地,在他和吴复生身上来回打转。
一开始,他的的确确想得好好的,赚够足以养老的钱便走人。他只是做“师傅”,只做技术活儿,蒙在台下幕后,不伤人不害人,埋头在纸堆里,假装看不见想不到吴复生别的勾当。他就抱着这样的鸵鸟心态,以为自己能全身而退,两耳不闻旁事,自欺欺人到死。
自欺欺人。连带着对吴复生看向他的打量与势在必得也佯装不知,插科打诨几句便将鑫叔等人的戏谑话语轻飘飘带过,要么就避开他们的谈话,自己躲到一旁安静发呆。
“阿问脸皮太薄,”华女揶揄他,“才这几句就脸红,真不知你是十三岁还是三十岁。”
李问附和地笑笑,不去辩解,仍是那副闷头闷脑的模样。
“吃饭了。”吴复生适时招呼众人,有心或无心替他解围,“别笑他了,这可是我千辛万苦才找来的大画家,把人吓跑了,看你们谁赔得起我?”
晚饭照例是八菜一汤,四碟四碗,吴复生亲自下厨,颇为丰盛。李问本以为似他这样连领带都需要按固定角度整理的绅士,必定是不屑于进厨房的。没想到吴复生不但会做,还做得一手好粤菜,不输福临门高薪请来的米其林厨。
“君子远庖厨都是迂腐酸儒的浑话。”他教训李问,像教训他要去追回阮小姐,“我父亲说过,男人要做得一手好菜,才能留住心爱的女人,才做得成大事。”
是了,他那位尊贵老豆,诞生于假钞世家,必然是按照高贵绅士的风范标准教导子辈,岂是他一个扑街仔揣摩得到的。
饭桌上嘻嘻哈哈,谈天说地,如同每个和乐融融Team。只不过他们做的是台面之下的“大事”,是要去砍人手脚断人生路的Team。
“他们说了什么让你脸红成那样?”
吃饱喝足,吴复生挟烟问他。
“……没什么。”李问自告奋勇担起洗碗大责,“一些咸湿桥段罢了。”
他耳尖上还残留一点点摇摇欲坠的红,明明年近三十,在惨败日光灯照射下还纯情得惊人。
——不过是Bobby和四仔在赌他和吴复生什么时候会搞上罢了。是一周后还是两周后,争得热火朝天,谁也说服不了谁。
“别洗碗啦,等会儿有计时工来收。”鑫叔按住他的手,“你手这么金贵,洗坏了少爷又得叫我们赔。”
李问局促不安地推了推眼镜,刚想说些什么,就被吴复生打断,“知道就好,全港最金贵双手,百万里挑一,仅此一家。”
他们画了两个月,做了十七个母版。鑫叔教他如何精准掌控火候、计算水流,也告诉他最要紧是手头感觉,赞他天赋异禀,多年的老师傅都比不上,仿佛是专为这一行而生。
这世上人人都不甘平庸,都相信自己是独一无二的“gifted”。上帝赠出的礼物那样多,莫扎特四岁作曲,达芬奇十七岁让韦罗基奥自惭到终身封笔,李问的天赋,似乎就是造假。
他这样质问过阮文。如同有人生来就光明磊落、手握金钥,也有些人,生来就是为了做这些灰色交易、不入流行当,这是他的“gift”,他无法拒绝,连舍弃也不行,只能全盘接受。
阮文当然是选择另一条路。他早知道,早在见骆先生告诉她可以带她去全球开画展的时候就知道,阮文与他不是同个世界的人,他们之间,注定是个悲剧。
“我不干了。”
“你不干了要去干嘛呢,继续回去画假画吗?”
李问笑了。阮文在一旁手足无措地道歉,他不怪她,只觉得可笑到心酸。上帝的宠儿拿了满手好牌,自然是不会明白穷凶极恶赌徒为何孤注一掷。
他点燃《四季》,连同这十年来的心酸痴念与卑微妄想,一同在深夜火光里,化为灰烬。
“少爷一定疼你的,放心。”
鑫叔笑嘻嘻地一拍他,半真半假地朝他挤眉弄眼。
李问呼吸一滞,面色如常地转过身去,悄悄在裤腰一侧擦掉手心里的汗。
他仍有些害怕吴复生。尽管后者从未对他疾言厉色,总是不吝笑脸、温言有加,实在可称得上是位体贴入骨的好老板,李问依旧从那翩翩风度下嗅到一丝若隐若现血腥味,如一只披着完美人皮的兽,不知何时便毫无征兆地亮出尖利獠牙,一口咬住他咽喉。
至于吴复生看他的双眼里透出些什么,那些对视与笑意里藏着几多莫名意味,他不愿想,也不敢去想,只当是自己画图画得双眼发花的错觉,依然做着他“幕后师傅”的美梦,自认为双手干净清清白白,挣够几年就分道扬镳,从此天大地大,再也不见。
打破他美梦的,是那年二月二号,在加拿大公路上,他第一次直面死亡,也是第一次亲眼看到吴复生杀人。七十二英寸的高大匪徒从腰间抽出泛着金属冷光的手枪,兜头套上黑面,瞬间便自作主张地将他从“自娱自乐替人制钞”的励志劳动频道切换成生死时速的荷里活①警匪大片,子弹在空中砰砰的呼啸飞过,他吓得发抖,哆哆嗦嗦地躲在Bobby身后,腿软得几乎当场跪下。
他真真切切地感受到自己和吴复生之间的差异。以往脑中的不安幻想成了真,令他不知是否该庆幸自己直觉敏锐。
吴复生打光了匣中子弹,中央银行护卫队,一共七人,七条无辜性命,葬身火海,连全尸都没留下。吴复生恶狠狠地瞪着他,在他眼前松开起爆器,毫无顾忌地揭下虚伪面具,露出冷酷本色,是笃定了他已无路可退?李问脑中“嗡”的一震,食道收缩,恐惧与恶心齐齐涌上,汽油味血腥味交织,熏得他快要呕吐。
“油墨用完怎么办?你继续杀人?”
“你以为我想杀人?我是救你!”
吴复生语气不善,似在气他不识好歹,将好心当狗肺。
“你说我随时可以走,说话还算数吗?我会搞定变色油墨,搞定后我再走。”
他退意丛生,掩盖住心底不知从何而来的一丝难言失落。
“脚在你身上,你想什么时候走就什么时候走。”
吴复生冷冷的,不去看他。
“……我不想你再杀人。”
——他不知为何要自己补上这一句。
果然,惹得那冷面独裁者勃然大怒,四位数的Zalto水晶杯说摔便摔,砸在地上,连破碎的声音也比寻常酒杯听起来清脆。
他真以为吴复生会立时扼住他的脖子,或扬手给他重重一拳,再不济也要像阮文曾经对他做过的那样,劈头盖脸泼一身酒液。
但吴复生没有。
“走了走了,干活干活。”鑫叔向来爱当和事佬,小声劝他,“别说啦,乖乖去干活,别 惹少爷生气。”
机器开到日夜满荷,工厂里人人忙得脚不沾地,二十四小时不停歇,终于做够令老板满意的“完美钞票”。鑫叔讲,他们做的超级美金,要做到百分之百,与原版美金一模一样的味道。李问着了十二分意去闻,油墨、纸张、人手心的温度,没有香臭,都是欲望的味道。
他们去各地交货。他不合时宜地想起阮文,想起那个画商对她说“我可以带你去全世界”,现在阴差阳错,他也算是走遍了大洲大洋,身边的人却换成了吴复生。
他是负责拎包递纸小弟,跟在阔气大佬身后,从南走到北,东西半球,廿四时区一日内横跨,一笔又一笔,交付那些不知会掀起怎样通货金融风暴的绿钞。吴复生如鱼得水,果真是三代大家大业的世家少爷,与任何人都谈笑往来、合作愉快,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留他在一旁做不起眼马仔,打开十六位密码保险箱,富兰克林头像累作小山,无酸纸上的伟人面孔似笑非笑,冷眼看着人间各色丑恶嘴脸,不发一言。
临近耶诞节时,他们拿两桶抢来油墨造出的货已经卖空,赚来以堆为计的真正硬货,从长桌这头叠到那头,吴复生叼着雪茄,十足古惑仔电影里的话事人做派,弯下腰来与他碰杯,淡金香槟气泡升涌,连同李问心中也浪潮翻滚,,面红耳赤,把席间笑语听不真切。
“明天我们去纽约。”
吴复生压低了声音,提琴一般,拨弄哪根弦都轻而易举。他只得愣愣点头,怕颤抖声线出卖自己情感,自我安慰一番脸颊发烫是酒意上涌,不是他失神心动。
饮宴到夜深,众人醺醺散去,李问独自跑到顶楼吹风,确认自己平复心跳后才敢悄声走回内厅。
他的房间是最里一间,轻手轻脚走过回廊,不敢发出声响。——在小心些什么?他自嘲,又有些恨,恨软弱心神动摇片刻后便不得再安稳,又酸又涩又苦,仿佛刚才不是在喝只发行了四个年份的库克安邦内黑钻,而是空口吃掉一大颗未成熟柠檬。
他在黑暗中脱下衬衣,站在原地,窗外月色不甚清晰,模模糊糊,只映出一些暧昧不清的影。
“为什么不开灯呢。”
过了半晌,他听见吴复生轻声的问。
台灯打开,灯光是昏黄的,照在李问身上。他看见吴复生坐在一侧的阴影里,表情不明,一瞬间肌肉收紧,汗毛倒立,像步入陷阱领域的动物。
“对唔住老板,我喝醉了,走错房间。”
他强自镇定,慢慢倒退。
——快走,李问,快走。立刻,立刻转身退出去,这是陷阱,再不走就没有机会。
他一遍一遍对自己加急重复,憎透酒精令他动作迟缓、脚步凝滞。
“你没走错,这是你的房间。”但吴复生站起来,几步便替他关上房门,瓦解他徒劳无功的努力,“我专程来等你。看你醉得不轻,给你送解酒药来。”
——我没醉。他想为自己辩解,两三杯香槟而已,滴酒未沾过的学生仔也不会醉。而且——而且——他可是专业靠眼与手吃饭的匠人,眼神连一毫厘的差异也能轻易分辨,他看得再分明不过,吴复生手边哪是什么解酒药,蔚蓝包装一小瓶,清清楚楚地印刷着“Adult Lubricants”。
“你把药留下,我自己吃就行。”
他仍在挣扎。
吴复生笑了,不同于平日里的笑,李问这才知道他笑起来也是令人害怕的。他后退,再后退,背抵上门,无法再退——还能去哪?退到地球另半边去,吴复生依然能把他逼入绝地。
“阿问,”吴复生笑意盈盈地贴近他,“躲什么呢?我又不会吃了你。”
太近了,实在太近了,李问能闻到他身上雪茄的烟草香与古龙水混合的气味,独一无二的吴复生的气味,和他整个人一样,张牙舞爪地侵略入他的地盘。
“老板,老板——”他气息急促地抬起头,声音哑着,可怜兮兮,“我自己吃,我自己吃就行。”
“你手抖成这样,怎么自己吃啊?”吴复生好笑,亲昵地圈住他的脖颈,“来,我喂你。”
“老板,你放过我吧。”李问小小声,裸露在空气中的皮肤窜起细小的战栗,嘴唇抖个不停,“我不似你……我玩不起的,放过我吧。”
“——玩?”吴复生一嗤,“我的钱够铺满三个凌霄阁摩天台,想玩什么样的人找不来?”
——那为什么不放过我?李问甚至是有些愤怒到怨恨了,为什么偏偏是我?
“知道Bobby和四仔的赌局我押了多少吗?”吴复生俯在他耳边说,“我赌一个月。阿问,五千大钞呢,我不逼你,但你可别叫我输。”
李问的身体一寸一寸地冷下去,——吴复生什么都知道,吴复生当然什么都知道。
有什么东西轻触了他耳边。似乎是个一触即分的吻,但李问大脑罢工、神魂出窍,没任何反应。
吴复生见好即收,伸手替他整了整衣领,当真说话算话,不再逼迫他,转身退了出去。
他麻木地拿起那瓶润滑油,撕开包装——真是解酒药。难为吴复生将虚假标签贴得如此严丝合缝。
李问彻夜未眠,次日昏头涨脑,黑眼圈掉到下巴上,浑浑噩噩地被打包上飞机。华女丢给他一条毯子,让他缩去后座补觉。
“诶,谁想到老板居然转了性。”他听见Bobby不情不愿地上交赌资,“两周都搞唔掂,真难得。以前那些靓女靓仔,见到他都自觉贴上去。”
“愿赌服输,”四仔笑嘻嘻,他只押了一千,输了也不在意,看热闹心态居多,“剩两天到一个月,看老板能不能通杀。”
——我赌二十。
李问把整张脸缩在毯子里,在心里偷偷说。——我赌二十,我杀全场。
他们落在吴复生的私人机场。老板家底丰厚,刀头舔血得来金山银山,从比弗利庄到曼哈顿富人区,车房齐全,还有大片私人沙滩,供众人度过耶诞节假日。吴复生意外的迷信,对举头三尺有神明这一信条甚笃,拜关公、拜白龙王、拜如来像,古今中外满天神佛统统来者不拒,见谁拜谁。文武庙观音寺慈云观基督堂,处处都有他捐的牌位。
想来有钱能使鬼推磨,古人诚不我欺,香火钱流水一般地花出去,总能感动几位吃人嘴短拿人手软的神仙,佑得他下到阎王殿前滚三滚也能重返人间,东山再起,稳稳当当地做他的吴家少爷。
他们去大都会博物馆。吴复生说自己也是学美术出身,讲起各件文物头头是道,玻璃橱窗隔开参观者与珍贵藏品,李问呆呆抬头,环顾四周,从一旁看到自己的倒影。他置身在这世间顶级艺术殿堂,穿着Zegna手工西装,人模人样,也像个虚假又光鲜亮丽的展品。
“喜欢哪样?”吴复生抬抬下巴。
“……我说喜欢,你难道就可买下给我?”李问难得地与他打趣,“这些都是非卖品,你再多钱也买不到手。”
“这有什么难的。”吴复生眯起眼,不似玩笑,“你真想要,请两队雇佣军,今晚就能把东西送到你房间。”
“这世界上,没什么是用钱买不到的,价码不同而已。人人都说钱买不来命,但你可以用钱,去买别人的命。”他一手拿着烟,没有点燃,馆长该庆幸他自恃自己高尚情操、对各类艺术心存敬畏,从不在画框前吞云吐雾,“像我老豆的命,区区两百万美金就被人买走,尸体现在都还没找回来,不知道扔在哪个垃圾场里。你看,反正大家都没有什么好下场,你还这样战战兢兢,犹豫不定,有什么意思。”
“活一天,就爽一天咯。”他又贴下身,深深在李问耳边吸了口气,——大型野兽也常这样确认自己的领地,“想那么多有的没的,董建华②都没你这么操心。”
——至于别人爽不爽,他当然不在意。资本资本,就是将更少数人送上金钱帝国的巅峰,剩下那些不值一提的牺牲品负责提供尸体,筑成血肉阶梯,好让资本家、军火商、巨鳄大佬们踏着,一阶阶踩上去。拜这好时代所赐,他搭上资本的顺风车,赚入大把大把真金白银,坐享富贵。
吴复生所言非虚,当天晚上便向李问展示资本强大力量,佳士得拍卖场座无虚席,丢勒版画拍出六百万高价③,他举牌数轮,敌过手攥微薄研究经费老学究、油头粉面急需文艺气息装点门面地产商、为讨得身边哥伦比亚大学艺术系佳人欢喜的阔绰小开,终于拿下。
“老板好手段。”华女在身后同鑫叔窃窃八卦,叹服他追仔技巧,“这么大手笔,三贞烈女也动心。”
吴复生签下支票,接受全场掌声恭贺,眉眼含笑,当真是风流款款得连三贞烈女都甘服地投怀送抱。
李问坐立不安,他值六百万?他在心里掂量自己身价,越掂量越没底,胃里像装了石头,一直往下沉。
“怎么又做出一副丧气脸?”吴复生意气风发,坐回他身旁,“阿问真是越来越难哄了,丢勒真迹,多少人求也求不来,不喜欢?”
“你干嘛拍下来,”他低声抱怨,硬着头皮迎上旁人好奇又歆羡目光,“我又不是收藏家,这种珍品,能观摩一次足够,拿回去放着也是落灰。”
“落灰便落灰,反正是送你的,你拿来烧了点烟都可以。”吴复生毫不在意,举杯跟周围道贺者示意,满座衣冠,他就是天生能吸引众多目光的那类人,“六百万美刀,当红女星都够包两三个了,你连个笑脸都不露给我?”
没等李问欠缺谈情说爱机制的大脑艰难思索出回答,他又说,“我第一次见你的画,就是你仿丢勒的那副《骑士、死神与魔鬼》。知道我为什么一眼就看出来那是副假画吗?”
李问傻傻摇头。
吴复生笑道,“因为真货在我手里。我跑遍了全加拿大,几千家画廊,只你那一张,比真的还真,入木三分,差点连我都骗过,以为丢勒画了两幅来糊弄世人。”
李问垂下眼睛,看自己的双手,“世界上只有一个梵高,一个丢勒,后来的画得再好再像,也没价值。仿点皮毛,混口饭吃而已。”
“你总是这样,否定自己,甘当配角,别人一夸你,你就恨不得缩回自己壳子里。”吴复生微笑,嘴角弧度弯弯,不知是否经过精准计算、每天对镜练习,显得格外情真意切,“在我给你的舞台上,你只能当主角。我不要梵高,也不要丢勒,只要一个李问。一百万人里,我亲自挑选,唯你一个主角。”
李问面色发烫,心跳如擂鼓敲击耳膜,手指抖得快握不住杯。
——完了,基督耶稣啊④,我完了。
他绝望地想着。萨尔茨堡的树枝在盐矿层里开始结晶⑤,霍尔华德不受控制地拿起画笔⑥,太迟了,他怎会在一开始奢望自己尚可全身而退?他不自量力,与魔鬼太过靠近,最终被拖下地狱,烈火焚心,永不超生。
耶诞节,华女怕众人在异国他乡太清冷,特意请了数位金发碧眼俱乐部女郎开趴,大屋内壁炉旺盛,烧得靓女们宽衣解带,尽兴露出姣好身材,松枝上挂满贵价礼物作为咸湿助兴游戏奖励,气氛热烈,喧闹传出去数里。
李问已喝到半醉。烟、酒、女郎、雪夜,又旖旎又动人,是每位男士梦中天堂,销金蚀骨温柔乡。
奇怪得很,他明明将半个身体沉入酒精,头脑却又诡异地清清醒醒。他看见Bobby已忍不住将某位女士脱到半裸,啃在一起滚到沙发上;看见自己身边两位美人娇笑连连,不住怂恿他玩“输一张脱一件”的扑克局;看见纸醉金迷、爱生梦死;看见吴复生倚在扶手靠背上,衬衫解开两个扣子,露出一点精壮胸膛。
“老看着我干什么?”吴复生抱着女伴,醉眼惺忪,发现他不适宜窥探,“不合你口味?中意我的这个?”
李问忙否认。他仍是学不会如何在这种场景下找到乐趣,耳朵和脖子红成一片,比妖娆女郎更惹眼。
他听见吴复生的女伴一面嗲嗲地撒娇说“老板你好坏哦”一面用膝盖蹭上去。“坏?坏就对啦。”吴复生挑眉,他当然不是什么好人,坏也坏得心安理得,坏到极致,反而引得各路拥趸追随。他对自己的迷人心知肚明得很,这与生俱来武器无往不利,替他俘虏众生做西裤下俯首弄臣。
李问不敢再看下去,撇下一屋子美色落荒而逃。吴复生吻着怀中女人,余光瞥见他狼狈背影,知道自己操控帷幄,稳稳赢定。
李问在二楼躲到半夜,十二点的钟声敲响,楼下传来一阵阵欢呼。
他听到背后有脚步声,警惕地竖起耳朵。
——别是吴复生。他祈祷,别是吴复生。
但大概上帝忙碌一年,在这一夜也放假溜号,对他的急切乞求充耳不闻。吴复生站在他身侧,一手搭在他肩上,“不下去许愿?一个人在这,还以为你和哪位Lucky lady躲到楼上来私密会晤。”
“哪有人圣诞节许愿。”李问不动声色后退一步,“又不是过生日。”
“耶稣过生日咯,他那么胸怀大爱,不会连许个愿都不准。”吴复生张口胡扯,偏他总能将之说得十分有理、令人信服,“来,阿问,许个愿。”
他甚至还拿过烛台,点亮一盏,充作心愿指路明灯,让天神注视到这人间小小一隅。
“我——我没什么愿望。”李问有些不自在地清清嗓子,“还是算了。”
“没有愿望?人怎么会没有愿望?”吴复生不依不饶,故作惊讶状,“没有愿望的只有死人吔。你不想追回阮小姐?不想像她一样当人人称赞的大画家?”
他苦笑着摇摇头,望向吴复生。——耶稣面前,人人平等。不管是心狠手辣龙头,还是日进斗金商阀,都虔告发愿,一样心诚。Jesus爱世人,平等保佑每位众生。那么这一刻,他与吴复生,是否也同每一位众生一般,平凡又值得被祝福?
“好,那我帮你许一个。”
吴复生终于达成目的,适时亮出獠牙,“就许……让我赢。”
七情六欲对他而言不过是陪衬消遣,“锦上添花”那朵花,他只喜两情相悦,不屑强人所难。唯有李问,令他控制欲爆炸,得不到也硬抢,衰仔势单力薄,心思单纯得一眼就能看破,当然敌不过他欢场老手,步步算计。
“赢什么?”李问茫然。
“五千块啊。阿问好大忘性,一个月而已,就不记得了?”
李问僵住。世界在离他远去,他目不能移、身不能动,眼睁睁看着吴复生靠近。
“圣诞节,普天同庆,多好的日子。”吴复生继续借着圣人名义胡言乱语,低头来亲吻他的嘴唇,“忌打杀、迁移、动土,宜买卖、嫁娶、sex……”
——唇舌相接的瞬间李问忍不住长长舒了口气。
是这样,就该是这样,这感觉太过美好,仿佛他从出生以来,从加拿大冷雨里苦苦走来,就一直在等待这一刻。
他的血管里有一朵花在姗姗绽放,花瓣开落发出细碎的在血液里澎湃的微小声响。
原来即使是吴复生这样说一不二的强硬人物,嘴唇吻上去时也是温热而柔软的,带着热红酒的香气,让人贪恋着迷。
——你赢了。
李问在心底一败千里,溃不成军,开城投降。
他喉咙发干,焦渴得生烟,浑身冒汗,明白自己万劫不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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