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底里的那个人早就死在了28岁的夏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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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在一起十二年了,从年少相识到现在,余灼自认为对迟末的了解比对自己还清晰,可此刻他却动摇了。他的心底泛起几分冷意,眼前的这位和他朝夕相处,相濡以沫的男人,是历经了生死后依旧还想携手共赴余生的爱人。
可他的迟末不会打架,更不会藏枪啊……
这样的不对劲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是那场车祸吗?
余灼开始回想那些细枝末节,自迟末醒来后,其实有很多不对劲的地方,但那种情况下,只要迟末没事,他都下意识地忽略了那些细微的变化。
“余灼,怎么了?”迟末轻声唤他。
“……陪我去个地方吧。”
周五晚上的市一中没有学生和老师在校,校园里安静地只听得见蝉鸣和晚风。
余灼是带着迟末翻墙进来的,他先落地,回首时迟末也已经蹲在了墙头,低头笑盈盈地看着他。
“余警官,好高噢。”
“你……怕吗?”余灼看着两米多的高墙,脑子里浮现的却是那日迟末悬在空中的画面,越是回想越是心惊。
余灼对他张开双臂,“下来吧,我接你。”
迟末没听出他话里的深意,眼里的笑意更浓,向下一跃,被余灼稳稳当当地抱在怀里。
“怎么突然想来这里,还特意翻墙?”
其实他们完全可以刷脸进来,他们一个是当年的省状元,另一个是荣获过二等功的刑警,两个人的照片至今还贴在学校的名人墙上,每年的招生简章里都会出现他们的合照。
“好久没来了……就想来看看。”余灼的手在虚空中握了握,最终还是伸过去牵住了迟末的手,和他十指紧扣。他的大拇指无意识地摩擦着迟末的虎口,这双骨节分明的手肌肤细腻,连老茧都没有。深圳的夏日即使在夜晚也是闷热地让人烦躁,可迟末的手依旧很冷,好像他怎么捂都捂不热一样。
他们去了教学楼,教室锁了门,他们从走廊的窗户外头看见里面已经换了全新的桌椅,连黑板都有半面换成了更高级的电子屏,黑板上面还有没来得及擦拭的板书内容。
余灼和迟末站在了六班的门口,教室的布局都没变,走廊对面依旧是一班的教室,放眼望去教室内的场景一览无余,不知道是否是学校规定了书桌上不能放太多书,此时的一班教室很是整洁。即使是迟末,从前上课的时候也喜欢在桌上堆着书,在老师眼皮底下偷偷刷别的科目的题。
“看起来空旷了许多,我还记得你的座位在哪。”
余灼听到他问:“你上学那会,是不是经常偷看我来着?”
余灼莞尔,“你都发现了那就不叫偷看了。”
余灼也有些怀念,那年的他们,其实也不知道未来会是什么样子的,即使心里有一个还算明确的目标,也会担忧自己的努力能不能支撑起自己的梦想。他们在憧憬和迷茫交织下成年,在忙忙碌碌的高三生活中成长,离开校园的那一刻,才好像真正的长大。
如果没有遇上迟末,他或许就会浑浑噩噩地度过那三年,考出一个还算过眼的成绩,上一个不算顶尖的大学,再庸碌地过完这一生……他是在对方的光芒影响下,才立志想成为一个更好的人。
他做到了,但这个人却似乎离他更遥远了。
余灼藏着心事,面上却不显,他试探他,“你还记得,高二期中考完试后,你站在对面在电话里和我说了什么吗?”
迟末记得,可年少时的话长大了再讲,却总感觉有些别扭。
可余灼此刻正静静地看着他,期待着他的回答。
“我说——你在我这儿没有及格线。”
余灼听到这个答案,心里有些说不上来的滋味。
迟末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他有所隐瞒的?他们所拥有的那些美好的回忆,到底掺杂着几分真情,几分假意?
“你今天怎么啦?”迟末察觉他的心不在焉,捏了捏他的手心。
“……没什么。”
他们牵着手走了一圈操场,又来到了升旗台后的校道上,这里绿草如茵,枝叶繁茂,在路灯照耀中投射下斑驳树影,他们平日里会有聊不完的话,可此刻两人都揣着心事,谁都没有当开口的那个人。迟末心里隐隐有种感觉,余灼今天带他来这里,恐怕不仅仅是怀旧这么简单。
蒋栩都告诉他了吧,所以余灼今天才会这么反常。
他今天看到连墨……其实可以不出手的。他知道连墨有能力保护好她自己,可她牵着的那个孩子才四岁。他没法改变已经发生的真实,那么在这个梦境呢?他救下宋鸢时,救下那个孩子,拼了命地想证明这里会比现实更好,他可以和余灼在这个梦境里,不留遗憾地生活。
他心甘情愿清醒着当一个困兽,困在这个以余灼为名编制的牢笼里。
但这个牢笼的主人……好像已经不想要他了。
“迟末,你当初……为什么这么奋不顾身也要救下宋鸢时?”余灼停下脚步,终于问出了藏在心里许久的疑问。
他们面对面站在榕树下,迟末看着他,苍白地解释:“我……当时没想这么多。”
“你是没想,还是因为有十足的把握救下她?”
迟末见过余灼工作时的样子,他此刻仿佛就是那些被他审讯的犯人,谎言只不过是拖延时间小把戏,罪恶在他面前将无所遁形。
他终将被审判。
迟末的沉默让余灼更加心寒。
“你在案子才查到一半的时候就去找林予棠了,你早就知道宋鸢时是凶手,对不对?”
迟末看着他,平静的面容之下思绪早已溃不成军。
“迟末,回答我!”
迟末的语气真诚:“如果我说……那是猜测,你信吗?”
余灼摇了摇头,失望地看着他,“那家里藏着的那把LR4,你要怎么解释?”
迟末的眼里有一瞬的愕然,而后便被深深地绝望所替代。
那不可能是他的那把枪,是深渊梦境给了他最致命的一击,让他在余灼面前露出了马脚……可他最初来到这里,不就是为了让余灼知道,他身处在梦境之中吗?
迟末万念俱灰,当他自己成为那个戳破余灼幻境的媒介时,他才真的意识到,从他步入深海的那刻开始,他和余灼就已经结束了。
他是维序者,是神使,是深海的养料,唯独不再是余灼的迟末。
他心底里的那个人早就死在了28岁的夏夜。
余灼迟迟没听到迟末的辩解,他的脸上有惊慌和失落,唯独没有困惑,那枪真是他的。
他心乱如麻,深吸了一口气,沉声问他:“你跟着我去了云南,是吗?”
迟末薄唇微张,“我……”
他闭了闭眼,放弃了挣扎,再睁开时,看向自己的目光只剩下哀戚。
他说:“对。”
余灼忽然从兜里掏出了一把军用折叠匕首,用力一甩将它延展归位,反手就要往自己的腹部刺去。
迟末瞳孔一缩,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一把抓住了余灼的手臂。
“余灼,你干什么!?”
余灼神色黯然,手中的匕首一甩,换到了另一只手中,挥向迟末。
迟末松开了手,退开一步,利落地躲过他的所有攻击,却依旧没有反击。
余灼死死盯着他,试图看穿他纯良伪装之下到底藏着一副怎么样的皮囊,“你会的,为什么不还手?”
下一秒,迟末抓着他的手猛然发力,试图要夺下他手中的匕首,余灼认真起来与他过招,越打越是心惊。今天的监控视频里拍到的,居然远不及迟末的真实水平。他心如死寂,不明白其中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这么多年来迟末在他面前的柔弱模样,难道都是装的吗?
“你还有什么瞒着我!?”余灼红着眼,扣住他的手腕,手臂抵住他的喉咙将他压在榕树下。
迟末抓住他的手臂,抬脚踢向余灼,被他用腿格挡,反向压制,一同抵在了树上。
那个柔弱怕疼的少年,到底是怎么在他的眼皮底下,成长成了这样一个出手狠绝,杀人都不眨眼的男人。这一切都太诡异了,诡异到余灼甚至想过,迟末是不是在他没有陪伴在他身边的那几年里,衍生出了双重人格。
不然他该怎么解释,他心爱的人,这双没有任何老茧的手,为何能握得住一把狙击枪,在黑夜里精准地击杀敌人;这副单薄的身体,为何能与特种兵出身的自己抗衡。
他声嘶力竭道:“迟末,到底哪个才是真的你……?”
思绪混乱间,余灼脑海中浮现出了很多不属于他的记忆,一个简陋的小木屋,还有一座巍峨的高山。周围的时间好似都停滞了一般,世界寂静无声,他却似乎听到了一阵空灵的低语:“杀了他……杀了他……”
迟末将余灼眼里的迷惘和痛苦尽收眼底,他瞥了一眼余灼手里那其实根本没开刃的匕首一眼,忽然放弃了挣扎。
“余灼,都是真的。”他轻声道。
“我一直都知道宋鸢时是凶手,知道她会在哪个时间节点结束自己的生命。”
“我也会握枪,不止狙击枪,你会的那些我都会,甚至可以做到和你不相上下。”
“我还会用剑,各种冷兵器我都用过,知道一把剑如何才能使得干净利落,知道长矛该用怎么样的力度去挥舞。”
“我杀过很多人,不止你察觉的那些对你生命有威胁的人……多到连我都数不清了,余灼。”
他笑得悲凉,亲口供述自己的罪证,一字一句都像要将他的心茧一层层剖开,直到露出里头的血肉模糊的脏器。他抓住了余灼握着匕首的手,另一只手掌心浮现出冰蓝色的光,虚握着匕首慢慢划过。
这样的场景颠覆了余灼二十多年来的认知,他僵在了原地,魂不守舍地看着迟末的动作,甚至还没反应过来他在做什么。
“但爱你这件事,也是真的,自始至终。”
他像是在告别,缱绻的目光落在了余灼身上,露出了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来。
蓝光消失,余灼看到被开了刃了匕首,忽然心间一颤,“不要……”
他的手被迟末紧紧攥在手心,而他手里的匕首却像被钉在了他的血肉里一般,丢不掉,也掌控不住。
“余灼,你该走了。”
迟末的眼角落下了一滴泪,临别之际,他在余灼的唇间落下了最后一个吻,怜惜而又决绝。
他用力抱住了余灼,在那颗年少定情的榕树之下,握着他的手将利刃送进了自己的心脏,“对不起,忘了我吧。”
余灼的额间浮现出一个鲸鱼图案的蓝色印记,周围的场景顷刻间崩塌,他的深渊梦境将不复存在,而那个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去拥抱他的人,也在下一秒化作了洁白的霜雪消散。
余灼失去意识前,只来得及握住一缕冰晶。
梦境破碎后,十二年的光阴轮转,最终只有迟末会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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