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抓退出了乐队,PORTRAIT随之停止了在红彗星的演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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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彗星-12
小抓退出了乐队,PORTRAIT随之停止了在红彗星的演出。为了填补小抓留下的空缺,余晨总是把自己关进浴室,用以前那把旧吉他练习和弦。施杨偶尔会打电话给钟天慈,打听余晨的情况,得知乐队不再演出后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再说什么。Pa每天都去看店,时不时还会给熟客调几杯酒。他最喜欢调的酒是玛格丽特。至于册册,他从月城消失了一阵,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等到他拖着行李箱回来,已经是一个多月以后了。
11月20号,钟天慈接到娄兰的电话,她在电话里说,肾源找到了,但是她妈妈没撑过去。葬礼定在三天后,长安路的圣心墓园。
11月23号,早上九点,墓园里聚集了好多人,黑套装,黑裙子,黑鞋,从头到脚都是黑的。乍一眼看过去,还以为来了一群天主教徒。钟天慈和余晨站在不远的地方,看到一个女人头戴面纱,在墓碑前放下一束马蹄莲就走了。人们来来回回地走,都把脚步放得很轻。不一会儿,墓碑前多了不少鲜花,有百合,玫瑰,雏菊,康乃馨,看上去热热闹闹的,倒显得人有些孤单。
到了下午,人走光了,余晨上前和娄兰打招呼,思忖半天也没想到什么合适的话,最后就只挥了挥手。
钟天慈也走过来了。他问娄兰:“需要帮忙吗?”
娄兰蹲在地上,用手拢着墓碑前散落的花瓣,朝他们两个抬了抬头,没说什么。余晨站在她边上,朝她伸出手,说:“我知道你不想见我,我可能会给这一天开一个坏头。”
娄兰拍掉手上粘着的花瓣,从地上站起来,一侧的肩膀轻轻掠过余晨的手。她笑笑:“说这些有什么用?你早就在我心里开过坏头了。”
余晨一愣,把手放下去了。他说:“对不起。”
娄兰摸摸口袋,点上一支香烟,说:“不用和我说对不起,你们两个不欠我什么,不需要对我的人生负责。”
余晨看着墓碑上的字,沉默下来。良久,钟天慈问道:“李阿姨走的时候怎么样?”
娄兰咬着烟,揉了揉眉心,整张脸血色全无。她开口说话,声音有些嘶哑:“不知道,我当时不在医院。”她说,“我那几天很忙,工作上的事情太多了,没来得及见她最后一面。”
余晨转回来看娄兰,忽然觉得她看上去像是某种黑色植物,脆弱,单薄,勉勉强强扎根在土里,被人稍微一碰就会折断。看着看着,余晨冒出来一句话:“她还没走。”
娄兰皱着眉看他:“你说什么呢?”
余晨说:“她怕你折断自己,所以不敢走。”
娄兰夹着烟愣住,眼前飘过一缕烟雾,又慢慢散了。她低头抽了口烟,看着地上的几只蚂蚁,说:“你不用安慰我,真的。以前她在的时候,我总觉得自己还是个小孩儿,可以撒娇,可以任性,可以在外面随便闯祸……反正有她在,我就知道自己有底气,有靠山。但是她不在了,我也没有不习惯,很奇怪吧?其实我心里清楚早晚会有这么一天。这一天终于来了,不早也不晚。”
“你会想她的。”钟天慈说。
娄兰摆摆手,笑出声音:“她太唠叨了,整天不是说我工作不好,不赚钱,就是说我玩物丧志,老和你们这些搞摇滚的穷光蛋混日子,没前途。我听不下去,反驳她说小钟家里就很有钱啊,他爸爸是医生,妈妈是大学老师,人你也见过,长得又高又帅,不是吗?结果她更生气了,骂我,吼我,说别人再好也是你的前男友,过去时,你怎么这么废物,连一个男人都留不住!”
她说:“我不想她,我只是很怀念当小孩儿的感觉。”她笑,“谁都不愿意就这么不明不白地长大吧?”
这时,一朵云飘过来,盖住了太阳。他们三个人站在原地,一时都没有说话。
娄兰笑笑,往地上弹烟灰,嘟囔着:“现在她这么安静,这么沉默,我竟然很不习惯。”
说着,她用力揉揉眼睛,抬着头吸鼻子,看向钟天慈:“虽然我留不住你,但是我也不差吧?”
钟天慈俯身抱住娄兰。这个拥抱很轻,很长,长到太阳又从云里出来了,照在他们身上。钟天慈轻声说:“你很好,阿兰。你比我见过的所有人都要好。”
娄兰笑了两声,一把推开他,指着余晨,问:“我也比他好吗?”
余晨抢在钟天慈前面说话:“当然啊,你是那种能出现在书里,电影里的人,我不是。我这种人最多只能出现在三流小说的某一个章节,成为一个不起眼,很悲惨的角色……不过这也没什么,我罪有应得。”
娄兰擦着眼角笑出来。余晨也笑:“还有你那个前男友,他不喜欢好人是他的问题,因为他有圣父病,同情心泛滥,没救了!”
娄兰瞥了眼钟天慈,看到钟天慈微微耸肩,便笑着附和了句:“看来他在PrayerS的时候扮神父还没扮够。”
余晨点头附和:“男人嘛,都很幼稚,喜欢玩游戏,热衷角色扮演,不然哪来那么多超级英雄的漫画和电影?”
娄兰扔了烟头,用脚碾了碾,说:“我永远都不会要孩子的,我不要当妈妈,我才不要把一个人从住了十个月的房子里赶出来,丢到外面的世界,那样太残忍了。”
余晨说:“等你哪一天老了,想要孩子了,你可以去动物园看羊,那些羊会朝你喊,妈,妈。”
娄兰哈哈直笑。笑完,她拿出手机看时间,和钟天慈说话:“你还要去看新雨的吧?我有点事情要办,就不送你了。”
“嗯。”钟天慈点点头,“你先走吧。”
余晨看着娄兰转身走出墓园,才回头看向钟天慈。钟天慈低了低头,目光落在脚边的一片玫瑰花瓣上。他说:“我妹妹……她也在这里。”
余晨跟着钟天慈在墓园里走了会儿,来到另一块墓碑前,停下了。余晨垂着眼睛,说:“你妹妹的名字很好听。”
钟天慈蹲下去,抚着墓碑上的名字,“钟新雨”,说:“她和我说过很喜欢自己的名字。”突然,他想到什么,喉咙一顿,音量也低了,“除了那封遗书,她还留下一个很小的本子。”
余晨大概能猜到本子里有什么内容,无非和钟天慈有关。于是他问出来:“里面写着你吧?”
钟天慈点头。
“里面夹了很多张我的照片,写了很多遍我的名字……还写了我喜欢吃什么,喜欢听什么乐队,我喜欢哪个导演,哪部电影,换过很多次的电话号码……我忘不了她写的字。”
钟新雨死后,钟天慈尝试过再去纹身。纹身师开始在他身上工作的时候,他看过的那些字又浮现出来了,甚至还像有生命一样在他的皮肤下跳动,越来越剧烈,越来越清晰。他先是看到“秘密”这个词,然后是“感激”,“想象”,“羞耻”,“愿望”,紧接着又是很多个“天”,很多个“慈”。最终,一个“爱”字从他的手臂上鼓起,迸发,慢慢与他的皮肤剥离,脱落,掉在地上,碎如灰尘。他坐在纹身师面前,第一次为妹妹的死哭出来。
余晨说:“我明白了,你把梦魔的死,你妹妹的死,还有娄兰妈妈的死,全都当成你自己的事。可你又不是神,不是耶稣,为什么要让他们成为你背上的十字架呢?”
他看着钟天慈,又说:“是不是因为你救不了他们,你就觉得自己有罪,不该被宽恕,被原谅?因为这些死去的人,你不敢去爱活着的人,觉得自己没资格,又不敢承认?”
钟天慈从墓碑前起身,也看向余晨,说:“但是……活着的人就连站在这里都像是一种炫耀。”
余晨抬头看向四周,问他:“你看到这些树了吧?这些树也是活着的,有生命的。它们天天都在长高,天天都站在这里向死去的人示威,炫耀。”
他走到钟天慈边上,拂去落在钟天慈肩头的一片树叶,低着头自言自语:“对于死去的人来说,万事万物都是错的。”
钟天慈摸了摸额头,说:“我不知道该怎么应对死亡这件事……可能我很怕死。”
余晨笑起来:“很多人都怕死,这很正常。不过你知道我不怕死,我怕别的。”他说,“我怕你不爱我。”
他还说:“我和很多人谈恋爱,上床,我听很多人说过他们爱我,但是你没有,你没说过。”
“你……你需要我的爱吗?”钟天慈眨眨眼睛,表情有些困惑,像是完全理解不了爱这回事。
余晨仍笑,笑得直叹气:“你以为我是什么?只靠摇滚就能活?”
钟天慈摇摇头,半天无话,只用那双漆黑深邃的眼睛注视他,凝视他。余晨皱着眉头,笑道:“我的人生已经失控了,你可不能再不爱我,知道了吗?”
钟天慈依旧困惑:“我不知道,我只是……只是不想你受伤,不想你死。”
“可是我迟早都会死的。我会被其他人,其他东西杀死。时间,意外,疾病,爱之类的……”余晨撇了撇嘴,“你应该看开点,想开点。”
钟天慈沉思片刻,嘟囔了句:“所以你才写那首歌?《Love Kills》?”
余晨笑着点头:“对啊,爱会杀人吗?当然会了。你觉得我们会成为席德和南茜吗?”
钟天慈摇了摇头:“PORTRAIT不是性手枪,我们也没有那么歇斯底里。”
余晨一听,笑得更起劲了,笑得一个劲往后仰:“那我们更不会成为约翰·列侬和小野洋子,科特·柯本和科特妮·洛芙!”
钟天慈赶忙扶住余晨的背,拉着他往墓园外面走。余晨看了会儿地上的影子,看着两道影子融成一个人,突然转过身和钟天慈接吻。这个吻持续了很久才停下。余晨往前跑了几步,他的影子也从先前的地方分离出来,跑远了。余晨回头看钟天慈,问他:“你知道你不笑的时候像什么吗?”
钟天慈摇着头回答:“不知道。”
余晨抱着胳膊,大声笑,大声说:“像小说里忧郁的侦探!像电影里忧伤的嫖客!”
钟天慈一愣,也笑出来了。他用余光看到天边的一朵云,被风吹得越来越碎,越来越远,好像马上就要掉出天边,掉到这个世界的外面。
天凉了,冬天就要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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