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星回到了它該在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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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若有人,一个真正的人类,能够看见几分钟后的闹剧,一切本应很快就结束了。可是能够预知未来的只有冰冷无情的神,衪从不言说,所以一切都顺著命运的轨迹滑向深渊。
艾伦在人鱼的怀抱中朝深渊坠落,文森特带领著那个肖想他屁股的年轻小伙朝大楼的最高层卖力攀爬。就在前者触及深渊底部时,后者也推开了顶层的防火门,终于找到了他的老上司伯劳德。
诚心而言,伯劳德就是一个很不好相处的典型白人执法者,文森特断言他如果活在好莱坞大片裡,不是那种最早死于自己的固执鲁莽的低能儿,就是那种前期对主角误会良多最后不得不扳著脸道歉的白人警官。
他看著伯劳德在那个位置上变得成熟稳重,越发内敛,最后他升职了,带著精英人士的气味坐上了“国王”的位置。
“国王”可能严重了,“宰相”也许更贴切。
他知道伯劳德和自己一样有不择手段不依循规条的时候,可是他从不认为伯劳德是邪恶的,起码他从未想过会看见伯劳德这副“模样”。
“欢迎…欢迎回到总部,文森特,你和卢克没有报备便去了莫里蒂的家族岛…我……好担心啊……”宽阔的会议室主席位上,监控镜头的视野中,伯劳德穿著他那套平整昂贵的西服坐在主席位上,在他的两侧,几位电视上常见的熟悉面孔缓缓转过头,古怪地微笑著朝文森特颔首。还有一个没有记错的话,是他们的副局长,一个伯劳德提拔上来的好手。
“我…逃…我听说过你,你是出色的…调查员…”
“你是…一名前途无限的…救…FBI…救命…”
等那几个人抽搐地把台词唸完,如今从平行的视野上,终于可以看见现场的真实情景——在那个身穿西装的伯劳德身后,一些黑色的彷彿电线或者根须一样的东西从他背后源源不尽地生长出来,它们拥护著他已经扭曲的下半身,爬满了整个会议室,将其他人的四肢束缚在椅子上,其中不少根须插入了他们的脊椎中,使得他们看起来活像“黑客帝国”那部老片子裡的生化人一般。
文森特看了眼早已被触手封锁的后路,心裡一个又一个念头升起,又一个个被他自己否决。
他指向那些被堆积在会议室黑暗的角落,看得出缺斤少两的尸体,开口:“那些是失踪的保安和…职员?老闆,你能不能解译一下这裡都发生了什麽?”
“你想拖延时间?”那个“伯劳德”脸颊像饱含液体的水袋一样不正常地扭曲著,竟然还能挤出一个笑容:“没关係,我会说的,因为你会明白,这一切都是神的意志——啓示录已经到来,我的孩子,这一切都是必然,是人类必然的…末日。”
………………
………
“喜欢吗?”人鱼牵著艾伦的手,将他带到那些不规则的圆型卵块前。
艾伦迷惑地看著那些卵块,它们每个都有大约两个成年人大,像一个单人摇椅,圆形的,整个人可以陷进去的那种。可是透著半透明的表面,他隐约可以看见裡面有两具人体…一张美丽绝伦,脸庞仍旧栩栩如生,而在它张开的森白肋骨中,一具人类的骨骸蜷缩著,只有颈部伸直,把人类最脆弱的部分递到人鱼尖锐的牙齿间。
艾伦几乎第一眼就明白了这些正是人鱼的卵,它们与爱人永远的“爱巢”。他曾经在近乎死亡的性爱中看见过它们的幻像,可是真正在深渊中看见它们,一个一个认识这些漂亮的生物遗骸时,他才有“人鱼真的是存在过的生物啊”这种意识。
而且…它们每一个的脸孔,似乎都有著萨西亚的影子。
“没有人类不喜欢人鱼。”萨西亚若无其事地说道。艾伦只能莞尔一笑,说:“人类是容易被漂亮的东西吸引迷惑的生物,可我敢肯定,很少有人会因此选择断送一生。”
人鱼看著他的人类,淡淡地说:“是吗?那人类会因为什麽断送一生呢?”
艾伦想了想,敛下眼:“…利益、愿望、愧疚与希望…大致是这样的东西吧。”
“那麽你呢?艾伦,你会为了什麽,献上你的一生?”
浑身赤裸,坦露著胸膛的白肤男人,将手按上晶石下跳动著的心脏,望向笑容冰冷的人鱼说:“…因为与你的承诺。”
“还有?”
“还有……失望,对世界的失望,对这段人生的失望。”
冷冰冰的人鱼疑惑地问:“你达成了愿望,却失望了?”
他的疑惑逗笑了艾伦,他摊开手,语气轻快地说:“这不矛盾吧?我的愿望来自职责和正义感,属于艾里的一生却从未被满足过。”
他的神问他:“那麽,属于艾里的愿望是?”
“…………”艾伦茫然地低下头,良久:“我不知道。”
黑暗中,那些胸口处的晶石逐渐点燃,星星点点的白焰在晶石的缝隙中燃烧著,化作一缕雾气,朝上方飘去。
艾伦抬头望著它们,在那些灼烧感出现的同时,他明白了一件事。
“我要死了,对吧?”他望向人鱼,露出了格外轻鬆的笑容。
………………
………
“就算我注定死在这裡,也别指望我当个乖孩子喔。”仅仅五分钟,文森特便变得更狼狈了。现在的他一身经过海水浸泡又乾透的船员工装被撕出布条,还有一些被鲜红染红,顺著水渍晕染开去,就像一朵别在胸口盛开中的红艳花朵。
他又一次躲过朝自己刺来的触手,顺便拉了高斯一把,把他甩到门附近。刚才他已经吃过亏了——这些触手看起来光滑得像电线,一抓之下表面全是尖利刮手的鱼鳞,触手的尖端更是一戳一个大洞——他用办公桌验证了这一点。
文森特带动了几把空著的转椅,抄起其中一把扔向了伯劳德。这把不鏽钢骨架的皮椅在几条触手的缠绕下发出了渗人的金属扭曲声。伯劳德盯著文森特,花了五六秒时间缓慢地把那把椅子揑成了一块压缩金属块丢到一旁,差点砸到被串在触手上的议员们,引起一声细小的抽噎。
这下子文森特确信他是在向自己示威了,他把高斯往身后推了推,抄起另一张椅子故技重施扔向已经完全是隻怪物的顶头上司。
“我说,这对我是没有用的!刚才你已经试过了不是吗?无论是刀子还是枪都无法伤害我新的肉身。这样你还不懂吗?孩子,啓示录已经到来,接下来将会是一个全新的国家兴起!我不杀他们是因为我需要他们稳定残馀的市民,我不把你直接撕成碎片是因为我需要你的皮囊…人类就喜欢像你这样漂亮的孩子,真够愚蠢的,不是吗?”
伯劳德缓缓望向被触手抓住的第二张椅子,一些黑色的液体从他的眼角流下,最终盈满了整个眼眶,在脸上撕裂开鲜红的皮肉裂缝。
他朝文森特伸出手,彷彿在教育不听话的孩子:“过来吧,我不想对你那麽粗暴,只要你乖乖听话,我会对你温柔一些的……”
“老闆,你知道吗?在你之前这句话我只会在床上听见,而那些人…无一都是在撒谎。”文森特夸张地摊开手说,他挥动著手,像一个表演中的话剧演员。
“女人们总是说‘男人在床上的话不可信’,我非常认同她们。老闆,你可能不清楚,我有很多男朋友,他们外表光鲜内在却不堪入目…噢高斯,我不是说你,你也许会是我有史以来遇见最可爱的宝贝儿……”文森特险些没有躲过一根横扫而来的触手,伸手拽了拽被划出一大道口子的衣服,对伯劳德挑起眉头:“我可以认为这是性骚扰吗?老闆。”
回答他的是另一条触手,这一条显然已经不止想捆住他了,因为它正像把刀子一样朝他直刺而来。而文森特的解决之道是抓起脚边散落的一把椅子让它刺穿,再趁它没缩回去时猛拧了一下,把它勉强“别”在手裡。
这当然不是长远的解决方案,因为伯劳德的另一条触手已经紧随在后,一边恼怒地低吼著:“算了!我不需要你了!如果我早知道你是…同性恋都是害虫!像你这样轻浮的人只会传染疾病污染我的羊羣…你和那个低等的社会垃圾还是一起去死吧!”
文森特震惊地望著他,掏了掏耳朵:“抱歉?我是不是听到了许多这个年代不应该存在的岐视发言?说起来,老闆你的嗅觉果然不是很好呢,你没有闻见焦糊味吗?”
“……什麽?”伯劳德疑惑地顿住了触手,端坐在皮椅上几乎维持不住人类形态的怪物疑惑地四下张望,随后他发现一些水珠打在了他几乎融化的脸颊上。
是自动喷洒灭火系统触发了。
“而且看来你也没有痛觉呢。”文森特终于让开身体,伯劳德得以隔著模糊的水幕看见了被堵住的大门情况——壮实高大的高斯正委屈地用自己的身体作伞,在那之下是他手裡一个点燃中的打火机,一根烧断一半的粗壮触手和一些烧焦的断落在四周蠕动中的黑色残块。
“还…还有一根,我会尽快的!”他甩了甩头,不知是汗还是水的液体溅到了文森特脸上,使得他无奈地笑了笑。
“傻子,这种直接踩断就行了!快走!”他亲身示范一脚把那条烧到一半的触手踩成两半,然后拉著高斯从那个破出的缺口推门而出。
在他们背后是伯劳德被耍了一道的愤怒吼声:“你们跑不掉的!这裡是我的地盘,你们绝对不可能逃出去!”
文森特直接当作听不见。他拉著高斯跑回楼梯间,拉停了下意识想往下跑的高斯,对他眨眨眼:“你知道他们为什麽都会聚在最顶层吗?”
“啊?”高斯感觉自己大脑一片空白。
“因为胡佛大楼的顶层有直升机!”他拉起高斯的手,朝楼上跑去。
…握在手裡的手宽厚有力,指沿有著劳动工作带来的硬茧……
…高斯的手指有些不正常的发烫,刚才他一定是被打火机烫到了,或者不小心烧到了自己…真是个乖孩子。
文森特不著边际地想著。其实他也不保证触手一定能够被火伤害,但是“文森特”本身就是由冒险、疯狂和天真养育而成的一个人,在他把高斯往身后推,在他手裡塞进自己唯一的打火机时他也没想过高斯能不能意会到他的意思,为他们制造逃生的机会。
他总是在赌,抛却一切他能抛却的…可可、卢克…甚至押上他自己,但反正他赢了不是吗?
就像现在,他也不知道顶层的直升机还在不在,但是伯劳德的触手没眼睛,他应该会优先朝楼下封锁,不赌的话更糟的情况是自投罗网…
狗娘的他宁肯从胡佛大楼上跳下去!
天台本来上锁的大门被暴力踹开,夜风灌入楼梯间,在那外面的是——洛杉矶鸡尾酒色的夜空,清冷的月亮和…螺旋叶已经扭曲的直升机。
显然,早在他们来之前,伯劳德已经为了避免其他人有逃走的可能性,弄坏了这唯一一台直升机。
文森特回头望向高斯,这个大小伙的黑眼睛在夜裡反著隐约的光亮,除此以外他真的黑,黑得文森特几乎看不清他的嘴唇在哪裡。
他揽住他的脖子,准确地捕捉住了他的嘴唇。
………………
………
古代的海兽骸骨再一次被唤醒,那具有著华美躯体,蜿蜒修长的透明蛇鳗摆动著那些不曾存在的鳍翅停在艾伦面前,巨大的骸骨头颅寄宿著一个神明,神明有著红宝石般的眼睛,注视著变得残缺的艾伦。
“……我竟然会对这一幕有些怀念。”艾伦有些茫然地说。他抬头看了眼这条大鱼背鳍上那上飞舞的萤火,很确信地说:“我不记得自己有看见过那个,那是…?”
【……是宝石…】
一片巨大的游离著色彩的薄膜捕捉了其中一点萤火,将它放在艾伦面前。艾伦终于得以看见它的真貌——那是一个女性,漂亮的长髮和躯体,只看外表似乎是死在非常年轻的时候。她紧闭双眼,嘴裡哼唱著一首断断续续的安眠曲,半透明散发著微光的躯体让她看上去比起人类更像一个精灵。
薄膜把她放回鳍尖,很快她就像其他同伴,随著鱼鳍的摆动轻稳地游动起来,拖出长长的光丝,为这诡异可怖的景色增添一点梦幻色彩。
“我也会和他们一样吗?宝石,嗯?你要把我放在哪裡?”艾伦望向这头仅仅头部便比他大上百倍的海鱼。萨西亚…他不知还能不能以这个名字称呼那条人鱼,但萨西亚并没有回应,他似乎有几秒的停滞,但随著艾伦的身体剩得不多,那片“薄膜”终于朝艾伦伸了过来。
它如同切开黄油的热刀,插入了这具残破的躯体,从中掏出了一个明亮的萤火。
【你将位于我的冠冕之上。】
薄膜托著这难得的萤火缓缓升高,将它放置于头颅与眼穴间的凹陷处,端端正正,如同那颗伯利恆之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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