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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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细究其中根源,艾略特不仅是被一场雪崩杀死的。他是时间和生活共同造就的受难者,自我戕害的罪犯和受害者,如果有人愿意为此开庭,那么迪兰·伊洛夫会是唯一的受审判对象,原因仅是因为他是艾略特身边停留的最后一人。
那是一个异常晴朗的冬日,人们从煤炭味的温暖和热茶中醒来,惊喜地发现雪已经停了,窗外的山坡被冰雪彻底封冻,雪面上还有小动物经过时留下的足迹。
年轻艺术家小组自信地出发了,背上滑雪板,拿上雪杖,背包里还有必要的干粮。那真是一个风和日丽,适宜出行的好日子。他们五人分作两支队伍,从两侧山脚出发。出发前他们喝掉了一整壶樱桃酒,此刻他们的嘴巴里还回味着樱桃味的芬芳。
他们哼着一首哥萨克民歌鼓舞士气,在雪地行走的每一步都比上一步更加寒冷,然而想到他们接下来畅快刺激的滑行,无比的兴奋和激动由让这群艺术家们充满了激情。
他们一早出发,在午饭时间抵达了山顶的滑雪俱乐部,他们在那里享用了刚出炉的烤馅饼,又共享了一盒骆驼牌香烟,很快又精力充沛起来。那一天里俱乐部的游客不多,艺术家们在吧台钱留下了慷慨的小费,接着雀跃地奔向雪国。
迪兰·伊洛夫费尽心机地徘徊在弗兰肯身边,后者就像是被豺狼盯上的野兔。他们各自绑好自己的滑雪板和雪靴,漫不经心地谈论着近期的文章和报纸上的新闻,迪兰惊喜地发现他们在许多观点上都有着共鸣,这让他为接下来的自荐充满信心。
艾略特仍旧保持着他诗意的姿态和忧郁,他忧愁地眺望远方的白雪和晴空,神情仿佛在注视一座不存在的坟墓。“从这么高的地方滑行,即便是老练的老鹰也会为此感到恐惧。”
自傲的艺术家们为他的怯懦感到可笑,“听着小孩,”鲁本斯说,“如果你害怕了,就留在这里看着行李,顺便想念你大洋彼岸的爸爸和妈妈。”
一阵大笑里,艾略特不得不紧紧闭上他的眼睛,即便他的脸色肉眼可见的变得苍白,但无人理会他的恐慌。
比赛开始了,崭新的雪面是年轻艺术家们的赛场,对于一项需要冒着生命危险进行的运动他们表现得就像是对待艺术一样驾轻就熟,他们凭借才华和胆量似乎就可以征服一切。他们站在高高的雪崖上向下眺望,白雪覆盖的坡面就像是维纳斯的裙袂一样蜿蜒绵长。
“这样的景色适合发生一场凶杀,或者阴谋。”迪兰情不自禁地感叹。
“就像是在《夜魇》里描述的那样,‘在一场新雪停歇的夜晚,布朗克夫人沿着漫长而寒冷的雪境线一路西行,来到了一间荒凉多年的修道院,在这里,上帝和一位不速之客在等候着她。她将在前者的面前忏悔自己所有的罪过,并在后者的面前为一切付出代价……’”
“弗兰肯,如果你对这个故事感兴趣,这个好消息是属于你的:我已经完成了整个故事的创作,正在等待一个能够欣赏它的知音……”
“或许我们可以等到滑雪结束。”弗兰肯委婉地打断了他,“在滑完雪后,我们可以坐下来喝点酒,再聊聊它。”
迪兰还来不及争辩关于‘它’的用法,弗兰肯就率先滑下了雪坡,伴随着一声清脆的爆裂声,光洁的雪地赫然划出两道裂痕,纷飞的雪尘追随在弗兰肯身后,他就像一支利箭般飞了出去。
艺术家们接二连三出发了,迪兰紧追着弗兰肯,不想错过属于他的机会,弗兰肯是个敏锐的编辑,同样也是个精明狡猾的商人,为了俘获他迪兰必须成为更加狡猾的猎人。他沿着弗兰肯留下的轨迹滑行,身后一时只剩下雪屑飞旋的声音。
年轻的艾略特跟在他们身后,他鼓起了很大的勇气才滑下山坡,那些不断扬起的飞雪和加速的滑行即令人激动又令人感到恐慌,他听见回荡在山谷间阵阵欢乐笑声,来自鲁本斯和莉莉安,滑雪只是他们此行的目的之一。早在山脚下的营地里艾略特就撞见他们在角落里拥抱亲吻。此刻他们并行疾驰,鲁本斯追逐着莉莉安,时而超越时而徘徊,如同两只相互逗趣的林鸳鸯。
艾略特不想掺和他们之间的追逐与调情,他将雪杖往雪地里深杵了几下,借助着加速度更快地滑了出去。
迪兰在不远的一个弯道处停了下来,他看起来累极了正在短暂地歇息。看到艾略特向他滑过来时,他远远地招了招手,滑雪板发出一声尖叫,激起雪地上一阵扬尘。
“弗兰肯这个混蛋,滑得快极了。”他忍不住咒骂道。
“这才不到半山腰,你还有机会。”艾略特只能安慰他。
“你知道吗,他会后悔的。”迪兰仍旧喋喋不休。
“他错过了一个机会,一个本该属于他的好机会。他的无礼令我愤怒,如果有一天他为着其他出版社出版了我的作品而感到悔恨,那么今天就是他应当回忆起来的日子。”
艾略特也觉得累极了,他在原地歇了一会儿,决定先行下滑,一个念头从他的心头急速升起,不可控制地将他笼罩:他想要尽快结束这一切,结束这次滑行,并且回到美国去,回到学校去,他想要尽快开始全新的生活。
他意识到他所在的小圈子无非是一个纵情享乐,颓靡无聊的世界,每个人所标榜的才华和天分,不过是一个人在极度无聊的时间里所能做出的一切。
他为这样的念头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和激动,如同看到了新升的朝阳,救赎天使。
“你知道吗,迪兰,我们永远不会成功的。每个人都在等待着惊心动魄的伟大故事,震撼灵魂的动人诗篇,可他们一样都不会拥有,因为这世界就是这样,如同雪崩一样疾驰而去。”
迪兰·伊洛夫站在那儿,为艾略特的话语感到无比震惊,他的脸上甚至浮现出了残酷的讥讽,像是在嘲笑着他的一切。
“艾维。”他说。
“你是一个无可救药的蠢货,为了你的湖边小屋,总得有人要站到泥巴地里,这不是什么该死的社会所导致的,而是他妈的物理!”
“听好了,我现在感到很高兴,因为那个要为你站在泥巴地里的人,永远不是我。”
那一刻里,艾略特对一切感到失望至极,甚至包括迪兰,他站在那儿埋怨不已的模样,活像一个喋喋不休的老人。
他转过身,向着接下来的坡面俯冲而去。他滑得快极了,像是彻底摆脱了他的恐惧,成为了一支可以飞向远方的箭束,遥遥地扎进远方未知的雪林深处。
作为最后的目击证人,连弗兰肯都为眼见发生的一切感到惊讶。
“他像是疯了一样,而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
“我试图叫他的名字,可艾略特已经无法停止,也不想停下来了。”
那段滑行也许是艾略特生命里最为快乐的时光,对此尽管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理解和注脚,也有人说艾略特在出发之前喝了过量的樱桃酒,酒精让他失去了控制,在高速的滑行中无法减速,他滑行到了一块未开垦过的雪面,并最后诱发了雪崩。
他们无法解释雪崩究竟是如何发生的:起先是一阵隐秘的轰鸣声,没有人知道那声音是从何处传来的,平静的山林里开始掀起巨浪般的狂风,从远处看,一扇巨大的雪浪正从山顶倾泻而下,一场意料之外的狂雪,遮天蔽日,淹没了山坡上所有存活的生命,摧折树木,动摇山石。他们来不及呼唤对方的名字,也无法确认对方的位置,年轻的旅行者们只来得及找到可以勉强避难的石头,奔腾的雪浪就迅速地淹没了他们。
但无可否认的是,艾略特纵使幸存于这一次雪崩,也注定会殒命于另一次雪崩里:‘他不仅死于一次雪崩。’迪兰·伊洛夫在多年后一篇回忆性质的文章里说,所有的巧合汇聚在了一起,让他们不得不意识到一切已无可挽回。“一切终将是无可挽回的。”迪兰如此写道,“某一个时刻起,迪兰·伊洛夫成为了他自己傲慢的国王,而他的国度里只有艾略特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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