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使永存
-----正文-----
我蹩脚地替天使翻译了一下歌词的寓意,其中夹杂着许多“差不多”和“好像是”的猜想,我是个绝望的文盲,连语序都一塌糊涂,于是我只是随意说了几句记得较清的,随即闭口不言,并祈祷着天使不要再问下去。(这完全出于身为比他多活了二十几年的大人最后的尊严)好在他没多在意,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后又陷入了沉默中。
他不说话,我却被知识不足的羞愧感弄得有些不自在,随意寻了个话题开口。
“说起来……我这算不算酒驾啊。” 我如此说,却并没有停下的想法,车辆依旧在旷野中疾驰着,话虽如此,在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能撞到什么东西那才是中头奖了。风声呼啸灌耳,其扰人程度甚至让我怀疑这车的窗户是不是被哪个不长眼的砸了——当然,车窗依旧在那里,不遮风,不挡雨,不隔音。我摸估着这车起码有一两年没保修过了,导致这玻璃混得甚至不如窗户纸,浑身上下成了失败的代名词。窗玻璃倒映出我的侧脸,我眯起眼睛,瞥了一眼因裂痕而扭曲的投影,随即一脚油门踩到底。天使似乎被我突然的飙车行为弄得有些奇怪,如同望见了“人间迷惑行为”似的再次投来了不解的目光。我切了首歌,吹着口哨调侃他:“来,说好带你玩点刺激的,做好心理准备噢。”
前面那段路目测没那么好走,我摸估着其颠簸程度大概在“足够刺激又不会出事”的阶段,于是所幸放开了走。引擎带来地巨大轰鸣近乎盖过了音乐声,开局所言那“浪漫的逃亡之旅”终于进入气氛,轮胎在急转弯时擦地传出刺耳又尖锐的摩擦,周边近乎相同的景色被接连不断的甩开,最初的小镇也在这种速度下疯狂减小,我咧开唇,挑拨似得望了送葬人一眼。
“怎么样,想学吗?”
男孩儿似乎总对车辆与枪械情有独钟,他重重点头,同时用兴奋地眼神望着我。寻了一处平稳的路段,我开始毫无责任心地教导他——按道理,我应该在将车钥匙交给他前向他传授从倒车入库到如何在翻车后把肠子塞回肚子的一系列繁琐无用的知识,但我是个没有耐心的人,于是我只告诉他了一件事。
如何迅速发动这庞大的铁皮疙瘩。
我欣赏他的不知所措,以及在危机时宁可胡乱操作也不向我寻求帮助的愚蠢行为。晚上视野不好,他笨拙地面对着这毫无头绪的精密仪器,我则只会在翻车之前从他手里夺过方向盘或是油门,五分钟后,我大笑着从彻底报废的车底下爬了出来,顺带替他擦去了脸上的灰。
“感觉如何啊?”
他显然还没从那种长时间的慌张中恢复,整个人显得有些呆滞,连踏出去的步伐都在颤抖。虽然模样有点凄惨,但意料之中的,我们两个都没受什么重伤。我拍拍他的头,略微贪恋了一会天使发顶多温度的松手,用老前辈的口吻“劝导”他:“别紧张,我第一次碰车也差不多是这样。”
“嗯?”他应了一声,用略显好奇的目光望了过来。
“哎呀,想听故事吗,小天使。”我点燃根烟,暗自掂量了一下剩下的数量,该死,在下个地方得补充一下了。
“让我想想。”我略略回想了一会,仔细思考了下措辞后道:“挺久之前的事了,那会好像是为了甩开什么人...记不清,我仇家太多了。我这边本来逃跑呢,正巧赶上了辆没拔钥匙的车。”我深吸了一口烟,辛辣的烟草在咽喉中弥漫,刺激性的烟雾被吞入后在肺中勉强过了道吐出,这味儿让我清醒了些。吐露半个音节,似是觉察到喉间的干哑,我清了清嗓子,这才继续:“车主死里头了,这车半坏不坏的停在路边,门都是开着的。”
“我也不知道那时候在想什么,可能脑子坏了,丢开驾驶座上的死人就钻进去。”回想起有趣的往事,我忍不住发笑:“开得比你磕碜多了,半分钟,歪歪扭扭开了半分钟就撞墙上了。那会是头破血流的,那家伙以为我死了,气呼呼补了几枪就走。”
“他没想到,我还活着,而且活得比他久。你看啊,活着多好,一想到他死了我还没死,没别的,就是高兴。”我语气一转,仿佛卖了半天关子,此刻才揭露谜底一般:“当然,车是后面学的,我可没你那吓人的天赋和运气。开了得有五六分钟吧,我才教了你怎么挂挡踩油门啊,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话虽如此,我却没感觉自己有什么嫉妒或是艳羡的情绪,这一切难道不是理所应当的吗?他应该以十倍百倍的速度追赶我超越我,最终离开我这种恶心的家伙。我最后嘬了口烟,将烟头丢在地上狠狠捻灭,火花跌落进潮湿冰冷的石缝中,只闪烁了一瞬便悄悄熄灭。
那日后开始变天了,乌云始终笼罩着天空,觉察到空气中那股烦闷又痴热的气息,我清楚,即将入夏了。多雨的夏季将原本该有的干燥与清爽稀疏压住,连带着一呼一吸都变得沉重,隔日下了大雨,我们却还停留在一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尴尬地带,周围稀疏地生着矮小的灌木丛,我将天使拽在身旁,脱下外套充作遮风的雨披罩在头上。或许是遭到过大规模的爆破,这一整片地方都是黄土搅着混凝土块的泥地,短期内的下一个目的地是前方的一个小废墟,那儿有些还算凑得出样子的钢筋水泥,灰白残破的石板堪堪组成了缺了个面的三角形结构,我和天使藏进了这块地方,虽说本没指望这能躲雨,但它的漏水程度还是超出了我的想象。天使抖着湿漉漉的头发,当那双异常清澈的双目掠过我面上时,我明白,如果不做些什么,连我自己都会被说不上来的愧疚彻底杀死。
但我什么都做不了,从最开始,我就把他拖上了一条无法回头亦无法见光的不归路。正如同现在,他和我一起在这破破烂烂的鬼地方躲雨,而我连想想办法的能力都没有。
很冷,很困,脑子很晕。我清楚,以现在的身体状况玩这一出还是有些过分了,若是,呃,若是再年轻个十岁之类的...我整顿不出什么有条理的东西了,只能模棱两可地思考出一些词句,而随着词句出现频率的减慢,逻辑又悄无声息地躲进枫糖浆里了。能梦见些什么呢?尚有一丝清明的我下意识开始寻思起了些无用的东西,关于梦境关于爱情,或关于别的什么。当一切都纠结在反复揣托的一词半语后,梦见的东西却又不重要了起来,或许有,或许没有,可惜都没能在记忆中站住。再次醒来时依稀放了晴,青灰的阳光从缝隙中挪了进来,我迟钝地睁眼,还没从那股迷糊劲里醒过来。
什么时候睡着了...呃,我现在在哪里?
我花了十秒钟理清现在的状况,随即猛地清醒起来。额头上半干的布料接着滑落,我下意识一接,再扫视了一圈周围,一个人都没有。一股无名的危机缠绕心头,我猛地坐起,起身快步冲出。
“送葬人?”门口的泥潭中依旧遗留着雨水,正当我一展莫愁时,细碎的响动从我身后传来,隔着堵墙,天使从墙后探了个头,确定是我后一溜儿跑了过来。看他拿着枪的那股架势,我顿时明白了个七七八八,小家伙应该是在我睡着的这段时间去外头守着了。天使顺势望了过来,踮起脚像是想摸什么,我下意识低头,额上于是传来一阵微凉的触感,他再摸了摸自己的额头,随即点头。
“你在做什么?”我这么说,倒不是真不清楚他这么做的意思,只是对他这过分关切地举动感到不解,或是我擅自认为他应该想尽办法离开我,我咒骂自己胡乱猜测,却无论如何也无法责怪谁,或许这一切都超出了我的预料,事情越来越脱离掌控了,我亲爱的小天使,我亲爱的小天使。
“我睡多久了?”于是我问他。
“大约一天半。”他道,“您的状态不好,请注意休息。”
让孩子保护了一遭,这到底是个有些尴尬的事,我顿了顿,不想再在方才的事上继续,随口寻了个话茬绕开:“唔...小天使,你多大了啊。”
“您很好奇这个?”他没答复,而是将一个新的问题抛给了我,于是我答:“对啊,我不仅好奇你的年龄,我还想知道你的生日...预谋是有的,你可以稍微期待一下生日惊喜噢。”
他很快答复了我的问题,年龄类的东西倒与我猜想地差不多,但想归想,听到确切的数字后还是不由得有些惭愧,我竟然真的把这么小的孩子带出来了,而他,而他...
“啊,看起来我错过了你十多个生日,作为补偿...和我说说你有什么愿望?”我问他。
送葬人摇摇头,利落答道:“我没有愿望。”
“怎么可能,你好好想想。”我寻了处地方坐下,循循善诱道:“比如说,有没有想买的玩具?”
“没有。”他答。
这回应倒是让我略略哑了声,于是我再问:“那,想吃的零食,或者新衣服?”
“也没有。”这次答得比上一次更干脆了。
“你真的是小孩子吗。”我开始绝望了,就那么盯着他:“我真觉得你是什么黑心科研机构搞出来的仿真机器人。”
“算了。”我自接自话:“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
“...”送葬人沉默了很久,似乎在犹豫着什么,半晌后他抬眸,望了过来:“我……博士,我们什么时候去下一个城镇?”
他很少像这样去绕话题,转折的部分处理得不够自然,表情也过于生硬。我没拆穿他,顺着他的问题接下:“啊,我想想,下一个目的地是○镇,比之前那几个地方大一点,但其实也就半斤八两吧,待不了多久,这片地方都不安全。”
“小天使。”我笑着望向他:“我啊,想和你找个没有战火的地方,平平安安过一辈子。”
很多年后我才知道,我自己做了一件极为愚蠢的事,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但我前脚说完,后脚就自己踩了这个雷。结果就是被炸得灰头土脸狼狈不堪,用人话说,那都是活该,我这人遭什么倒霉事都活该。
“我明白了。”他答。小天使一向话不算多,我也没准备和他唠下去,匆匆整理了行李便踏上行程。这一路走了大半月,等我们都风尘仆仆地赶到后,望见的却不是印象里的○镇,而是目测经历了场生死浩劫的建筑废物堆积地。镇上唯一看起来还有点模样的是个教堂,数个信徒打扮的男人正在运送着木料,应该是打算重修这地方。说来也怪,这些人看起来面黄肌瘦,摸估着自己都吃不饱饭了,却还在这儿维持着什么劳什子信仰。我笑话他们,却也自我检讨,我何尝不是为了这虚幻的冲动踏上了陷途,但他们现在看起来比我惨,所以我还是在嘲笑他们。几个差不多打扮的女人向这边望来,他们的视线一直停留在天使身上,我于是打趣:“送葬人,他们看起来很喜欢你啊,想不想留下来?”我很快又补了句,“你这么漂亮,说不定他们把你当什么什么神的转世看呢。”
在我自信的注目下,天使坚决地摇头,这使我心情好了许多。先前的不安在此刻皆化为灰烬,天使用他的行动表达了对我的忠诚,我无比受用,甚至在享受着不该有的待遇。人总是喜欢被当成最重要的那个,而从始至终,他的身边便只有我一个人,我用我那套歪理带偏他,让他清楚其他人都想谋他的财害他的命,而只有我会永远保护他,因为我爱他。而我的所作所为终于有了成效,看啊,他现在不会离开我了,或许是这点的诱惑力不够?我应该做更强的忠诚测试吗?无数念头在我心中腾起,如同无源火一般熊熊燃烧而无法根除。
不不、那种想法最好有都没有,我是希望没有的,所以我做了点事转移注意力。而很讽刺的,在这个信仰神的城镇里依旧遍布着妓女,我随意的便找到了愿意与我共度一夜的美人——她很漂亮,有着一头绸子似的铂金发,也恰好是一个情窦初开的年纪。我喜欢这种美人,更喜欢这种手脚都如同柴干般容易折断的纤细美人,我将钱交给了她的母亲(当然、这一点存疑,很有可能这只是当地妓院的管事人)之后就进去了。美人扎着头发,在我进去之后便放下了,她那头犹如神殿大理石一般的头发放下来,眸子是雾气腾腾的粉色。我没和她客套,直接摁倒了她,她的身体比我想象的要热,甚至……
“博士。”送葬人说:“请注意您的用词。”
“我只是一个绝望的文盲,天使,我只能说出这种廉价的词语。”我这么说:“还是说、你在吃醋?”
“我清楚这件事情没有发生过。”送葬人笃定的说……好吧,的确没有发生过。回去我找他吵了一架,他像木头一样被我打了一拳,我之后抽了自己几个耳光。他没什么事,但我的脸肿了三天。
“送葬人。”我说:“还是那个问题,我们的关系到底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
镇上寻不到旅馆,我们便没多逗留,稍稍休息了阵便收拾离开。待走了半天后,我才意识到自己忘了买烟,这跟了我大半生的老毛病似乎在最近越发被抛到脑后了,莫名的喜悦冲昏了我的头脑,让我忘了自己或许该镇定——用烟草或是耳光。前者被我遗忘了,于是后者悄无声息地接上,望着面前明显来意不善的一伙人,我将天使护在身后,从外套夹层里摸出了枪。
“先生。”以少胜多终究是困难的,对准领头那人,我保持着笑面虎的做风:“没有必要,求财的话我给你们便是,大家都不容易,有缘遇见,不如交个朋友。”
那人冷哼了声,将面罩拉下一角,倒是意料之中的事,只是这比预料的来得快了一些,我被灾难打了一拳,而我没理由也没能力逃。
我在文章的最开始就提到了,我引导天使炸了一车军火,顺便还把些我称作“货物”的东西丢到了荒郊野岭上。前文没能做详细的阐述,这儿便一笔带过吧。我违约了个“运货”单子,而这鬼东西的迟到很巧地让那个组织玩完了,活下来的那群人知道了我还活着的消息,于是准备找我麻烦,就这么简单。置于怎么知道的...我可从不爱喝酒。
这该是一个凄美的爱情故事,弃暗投明的戏码会给庸俗的剧本加分,骗足观众口袋里的钱后愉悦的退场,我或许是与主角有吻戏的反派,或许是三流导演笔下的男二号,无论如何,美好的结局应该与我无缘。
“可您不是打算捏造一个好的结局吗?”送葬人说。
“你不觉得你这时候吐槽这么一句会特别破坏气氛吗?”我睁开眼睛,好不容易营造出的氛围一瞬间破灭了。
“可是。”送葬人说:“您在口述的时候不断重复“当然要结婚,等成年了我就把他绑民政局去”“可恶啊我为什么这么怂包我怎么还没下手,算了,这是为了结局!”一类的话,甚至给我的誊抄造成了影响。”他唯独在模仿我的语气时异常声情并茂,与他平时那一板一眼的口气形成了反差。
“你不要再说了。”我语气不自然低了好几度,想要威胁却只能弄出中妥协的口吻:“继续,不然我今天就这么睡了啊,就我这个烂身体指不定明天醒不过来了。”
“哎,让那小孩先走吧。”我叹气,睁眼看了看那群人:“怎么?在你们心里,我已经高贵到不会和人贩子沾边了?”
他们没回答,于是我推了推送葬人,示意他离开。小天使那从灵验过的察言观色被动在此刻很不幸的发动了,他像是预料到了这是些悲情戏码里生死离别的场景,攥着我的衣服不肯走,小脸绷得紧紧地,却什么也说不出来。那群家伙于是看出了异端,为首的那家伙质疑了一句,我于是顶回去。
“哎呀,小天使爱上我了,但我可不想和未成年殉情。”我望向送葬人,希望他那个几乎不存在的被动技能能再触发一次:“走吧,你不用再被卖到奇怪的地方了。”
“老地方等我。”推搡间,我朝他耳语:“或者说,你希望我行动时带上你这碍事的小鬼,然后一起被扫成马蜂窝。”
目送天使离开了百十米,期间我的视线始终没有离开他,果不其然的,我在最后十下倒数时被子弹击穿,那瞬感受不到什么痛苦,只是觉得灼热,结束与解脱的幻觉交织缠绕上来,能感受到数股热流逆着食管或是气管类的东西逆流,类似的气味涌入口中,随之是无力且顺势的倒下。后脑着地的那个瞬间,我慢慢拉开了风衣那仅有的一个扣,用很轻却没人能忽视的语调说。
“跑啊,不然就同归于尽吧,臭老鼠。”
我不清楚我话中这个称呼指的到底是谁,或许是他们,或许是别的什么。清晰的滴答声在旷野中响起,绑在身上的定时炸弹开始倒数,若凑的近会发现,距离最终爆炸,还有不到五分钟。
“疯子...”我听见有人这么骂道,脚步声随之此起彼伏,这群家伙甚至连给我脑袋补一枪的想法都没有。我闭眼,细听地面的声音,待这群傻子走远后,我艰难地起身,整了整染血的防弹衣后将炸药留在了原地。
这是我最爱的戏码,狐假虎威,弄虚作假,装模作样。那所谓的炸弹当然只是个假货,烂片里专门营造有烟无伤的那种,同归于尽?我可还要和小天使相亲相爱呢。但我必须离开,比如在这五分钟内找到什么能藏身的地方,那群人肯定还会回来,若造假被发现了那就真的神仙难救。
但果然,即使是我,也没办法忽视生理机能衰败带来的剧痛。
伤口处近乎将身体每一根神经都推向了痛觉的巅峰,自内而外撕碎般的体感麻痹着大脑,让它忽视了对肢体的操控,因此我不止一次脱力跌倒,又在即将坠地时竭力扶些什么撑起,拄枪勉强支撑着躯壳向前,以蹒跚的步伐蹭到了隐蔽些的土坡后,我猛地栽在地上。
痛觉也好思绪也好,想尽办法避免身体进入睡眠模式,我恍惚地睁眼,从衣内摸出一个通讯器。行李都在天使那边,若运气好的话……我用最后的力气向手中的黑匣子讲话,甚至无力把听筒挪到嘴边。
“送葬人……你如果听到了……跟着这个过来……救我…或者收个尸……我没办法教你了…我没力气了……”我顿了顿又说:“不愿来的话就往西北方向走,那边安全……暂时的。”
通讯器中传出碎片似的杂音,隐约却有些听不清了,我努力睁了一下眼皮,却只望见满目白光,看不见半分景色。便这么半梦半醒地等了许久,直到感觉有什么东西凑了过来,我朦胧地抬头,连再睁眼都不必了,我认出了来人。
“送葬人,你来了。”我说,他没有回应,似乎在翻箱倒柜地找什么,我打趣他:“没有用……小天使啊,你亲我一下,亲我一下我就能活。”
我便用这个恶劣的办法骗到了他的初吻,恕我不能准确的词汇描述这种感觉了,只仿佛是吃进了一颗蘸了蜂蜜的薄荷糖,甜腻与清凉驱散了口中近乎习惯了的血腥味,味蕾在此刻被彻底净化,于是我答应他,我会活下去,无论如何。
第四天,我在因伤口感染而导致的高烧中睁开了眼睛。
那几天是彻头彻尾的苟存,小天使倒是尽心尽力地照顾我,可他能做的却也只是在我渴的时候替我喂一些水续命。彻底吃不下东西,连带着背后的伤口开始化脓,那几枪到底是打算要我命的,即使做了防范措施却也难以弥补。
老实说,我没想到我能撑这么久,也完全没想到在完全没有医疗设施的情况下我能自行转好。就像一个生命上的奇迹,我甚至妄断在这之后的生活会越来越好,仿佛真的与过去彻底告别般,我戒了烟,与送葬人一同向最安全的乐土走去——这甚至只花了两年半的光阴。
我们在那个偏远的小镇安了家,做起了杂货商人的买卖,说来也怪,我之前随意扯的身份竟然成真了,一切的一切就像美梦般冲击着我的大脑。
天使常帮我运运货搬搬货,我也没想让他做别的,他不擅长说话,更别说在那些老油条眼皮底下讨价还价。但即便是如此普通的活计,一天下来我依旧筋疲力尽,或是脸的问题,大多数街坊邻居对天使的印象都很好,他们常常在我面前夸他,我自然也顺势接话。其中不免些涉及婚恋的话题,那些人摆着副慈眉善目的模样问我打算怎么处理天使的婚事——他们多少清楚我是以养父的身份收留他的。是啊,天使拥有多好的条件,从外貌到言行,一切都似私人订制的瓷偶一般挑不出差错,我清楚那些年轻小姑娘望向他的眼神意味着什么,我清楚。
我谢绝了他们说媒的好意,并警告再提出类似话题的话,他们下次就别想再在我这买到哪怕半个鸡蛋了。
那些小姑娘的目光过于越界了,我甚至听见些隐晦且色情的话题,这是连我都竭力克制的,而她们,仗着点年少的无知,便开始肆无忌惮吗?哪有这种道理。天使再一次将喷着香水的信封递给我,这并非出自他的手笔,而是有人送给他的。廉价的玫瑰香气挥散开,拙劣又低廉的文字所倾诉出的句子也只是在书上抄的,我想我同样可以给天使寄一封十封的,但眼下,我有更为重要的任务。
我打开了保险柜,而天使阻止了我。他向我保证不会向那群人里面的任何一个动感情,我自然信他,但我需要的是别的东西。像是白雪公主逃离了城堡,我需要的是她不再回来吗?不,我要的是她的命。
我最终没有拿出枪,而是任由了这种现状疯长,而在最热烈的时候当面点出,以杀鸡儆猴的姿态断绝了所有流言蜚语。但或许这梦该一直做下去的,直到天使日渐长大,直到我越来越发觉我对他那些甚至难以启齿的心思,直到我再也瞒不过自己。
褪去了稚气的天使如同蛇一般撩拨着我的心弦,我却始终没办法开口,常年的陪伴让我再无法允许自己做出什么伤害他的事,但那些无法忽视的冲动始终存在着,他如噩梦般缠绕这我,也许,也许我最初带他走的原因便是这恶俗的理由,但我再无法怀着类似的心情注视他了,这让我羞愧,甚至是感到罪恶。爱上他的我一定是这世上最恶心的人了,我弄不清他对我的感情,总归不会是爱人间的。
任何人都可以爱他,唯独我不行。
怀揣着可贵又令我烦恼的自知之明,无用的颓靡再一次找上了我,某次,我在傍晚借着进货的理由离家,走进了我原本以为自己再不会去的地方。
任何城镇都会有这种用来享受夜生活的地方,这些地方往往藏的很好,从来都难以被那些正人君子找到,但于我,这又是件无比轻松的事。我向那个脸上涂满脂粉老板娘诉说了我的需求,她先是一愣,用反感的神情望着我,却在听见我报出的价格后略略犹豫。最终,她将我带进了一间小房子中,我意料到了什么,也清楚安定的生活终将被我亲手摧毁了。
房内坐着一个能够满足我廉价需求的人。
他拥有与天使相近的发色与瞳色,我却始终没法将他代入心底的那个小身影,也许是庸脂俗粉的男人实在令我反感,我无法燃烧起欲望,却依旧试图从他身上得到些宽慰,于是我与他交谈,说的大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东西,我想将他当做孩童看待,那家伙却总是副老练的模样,一眸一笑间都极为精准与程序化,于是我拔出枪,让他给我少说两句。
我筋疲力尽地在日出前逃窜回去,面上的吻痕太重了,我需要在他醒来前收拾好自己,从头到脚,如曾经一样,比曾经更好。凝望着镜中狼狈又颓废的男人,我再次摸出了一副眼镜,用毛巾很用力地擦脸,将头发梳齐整,换掉衣服,再将眼镜戴上。倒影中的男人依旧透露出许多年前那副模样,只是老了一些。
于是我开始思考。
天使应该是什么样的?
他该是光洁且高贵的,黄昏时刻的光线会映在他脸上,前所未有的美感会在他身上绽放,暮色与橘红色的窗承托之下,我会看得呼吸一滞,紧接着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应该用最平凡的举动勾起我的憧憬与爱意,然后再在心底痛骂自己。任谁被那种干净的孩子感染后都会觉得自己污秽,我从来悉心检讨死不悔改,像我这样的人,像我这样的人。
我感受到了痛苦。
或许吧,多年前的恶行终于在今天遭报应了,我活该得彻头彻尾,不该有人怜悯我这种混账。但爱意也好情欲也罢,一切的一切已经让我彻底昏了头了,旧伤与对他的感情都让我无法忍受,别为难一个可怜人了,我也需要……我也需要什么呢?
我一次又一次浑浑噩噩地回家,在第二天晨间强打起精神面对天使,又在傍晚再次离家。说来奇怪,我能把自己的全部展现给令我讨厌的家伙,却无法表明对天使哪怕万分之一的痴恋,我踏入了死循环,这种日子仿佛要无限度的延续下去,而我也定会死在这途中。
我很久没叫他天使了,我们间终于要走上理应如此的分别了,我们再无法感受到彼此的爱意了。这便是可悲的终结吗,纵使心中不愿却依旧要踏足吗?我不清楚,因为我的眼睛花了,旧伤复发一整晚一整晚地摧残着我,我意识到了,他正在长大,而我终将老去了。我意识到应该做些什么了,否则他会忘了我,在我离去之后。
我看见邻居家的小姑娘满面羞红地给他递了情书,我看见红灯区的女人毫不遮拦地讨他的一切,我亦看见那个与他相仿又天差地别的家伙在我面前拙劣地扮演着他。他的目光还会只属于我吗?即使我与他相爱了,他又能陪我多少年呢?他还有漫长的岁月与时光,而我只能察觉到自己的日渐衰落,我做噩梦了,我梦见他离开了我,我梦见天使回到了他的伊旬园,我梦见望见光的老鼠在臭气熏天的下水道中挣扎着死去。
我便是如此自私之人,但无数个念头在我心中生长的同时,也在不断不断地被掐灭。我不能容忍自己伤害他,我若想那么做便只能伤害他,陷入两难挣扎的我如同被泼了油的老鼠般苟延残喘,等待着忌日,亦等待着希望降临。
我爱着他,却连表露爱意都不敢,我相信他爱我,却始终忧心忡忡着他会离开我,因为只有我自己清楚,我是靠什么吸引他的。我这种人只适合在战场上待一辈子,安宁的生活会让我变得比常人还不如,因为我所称道的那些经验与技能,都只适合在混乱的城邦厮杀。我只有在那儿才能变得特殊,而我察觉了这点,我要亲手摧毁这愚蠢的过家家。
再一次深夜归家时,我发现客厅亮着灯。
“您没有做那种事,不要再尝试捏造虚假的性爱经历。”送葬人如此说,语气却连半点都没波动。
“啊、毕竟那时候我自认为是个恶心的单恋狂。”我笑着说:“你知不知道我那个时候多有负罪感,早知道你这样我就...亏大了,可恶。”
“可您的确拒绝了我。”他答:“那个时候您并非违心的。”
“我不后悔。”我说:“继续吧,我有点困了。”
天使在等我。
我想我八成鬼迷心窍了,就那么自然地走进,甚至不想解释一下身上异样且廉价的香水味。面对天使质问似的目光,我对他笑了笑,用熟练又令我后悔的语气说道:“送葬人,你还不睡?”
气氛降到了冰点,我甚至能发觉他的眼角已经开始有了抽动,他不是个擅长表露情绪的人,哪怕心中已经开始波涛汹涌,面上依旧会是那副神情,甚至连一个咒骂的音节都吐露不出,只是在与我对视了很久后,低声问道。
“博士。”
这会是少年的占有欲,会是对长者的依恋,但这唯独不会是爱。我这么认为。
“我有正常的生理需求。”我说着完全违背本意的话,却因为常年撒谎而连自己都被彻底骗过:“而你还是小孩。”
我甚至释怀了,那时的我已经决定了要与他分道扬镳,我无法保证自己能留住他,在漫长的岁月中,少年一定会遇见更多更多的人,而我会变成极不起眼的过客。我从来就没自信能留住他,从最开始就是,他终有一日会离我而去,而我要将自己塑造成他难以忘怀的角色,用言行,用手段,用尽一切。
因为没有人会记得我。
当他颤抖着将我摁在地上,揪着我领子又不忍放下时,我才察觉我的小天使已经比我高一个头了。我清楚他想做什么,少年毫无头绪的动作显得焦急,却在伸向皮带时停了下来,他执着地望着我,像是在请求什么准许,而我握住了他的手,以我都后怕的口气呵斥着让他停下。
“你会为你的年少无知而后悔的。”我告诉他,然后点燃了炸药,转瞬间整个小镇由远到近烧了起来——他没办法做这种事情了:“但我不会让你的人生有任何污点。”
近乎燎原的烈火烧毁了那片城镇,彻底断了所有人的后路后,我掏出新买的烟,略略擦动火星点燃,深吸一口。一股无名又彻头彻尾的满足随着烟雾蹿进体内。安逸的生活结束?那就结束吧!从最初就计划是浪漫的逃亡生涯,怎么能中途变卦呢?我明白了,我终于明白了。
如很多年前一样,我将枪放到了天使手中,他意识到了我正在分拣行李,我将挎包扔在他肩上,示意他随时可以离开,他错愕地望着我,从最开始,他便一直以旁观者的视角看着我行恶,他想阻止我,他想叫醒我,但他没有开口。
“我们是共犯了。”我从未感觉到如此的愉悦,爱意也好别的也好,始终压抑着的东西终于释放出来了,我凑近他的脸颊轻轻一吻:“你那部分东西已经给你了,打算走吗?”
我暗自掂量好了,如果他转身,我就用枪击穿他的心脏。
他依旧没有离开我,只是越发地沉默寡言了。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他便也这么望着我肆无忌惮的自甘堕落,我依旧像从前那样,或许又不一样了,遇见他前我行恶是为了自保,遇见他后我行恶是为了净土,而现在我所做的一切错事,都只是为错而错。我想我一定疯了,而他只能跟着我,祈祷我有一天能像曾经一样,因为我确信,他不会阻止我,更不会杀了我。
这是和平地带享受不到的待遇,将性命扔到生与死的缝隙间,大致是在此刻,是将后背交与我挚爱的天使手中时,我才真正感受到了爱——被疯狂蒙了眼,莽夫似疾驰于原野的爱情。我们再一次踏上爱之旅了,而那日,也恰巧是天使的十七岁生日。
“接下来...应该是很老套的我误入歧途然后你感化我啊,然后我们最终向往光明依旧在一起了之类的。”我吐槽道。
“您似乎删减了许多原本该有的部分。”送葬人迟疑了片刻,望了我一眼。
“你不明白,这叫美化,打打杀杀多晦气,这可是篇庸俗的恋爱文学。”我反驳他:“继续继续。算了,先帮我倒杯水吧——”
“我明白了。”他答,起身预行却又被我叫住,“哎,算了,接下来...接下来应该怎么样?”
“若是个人的回忆录的话。”他答:“我建议您按照您的感觉实话实说就好了。”
“那可不行。”我摇头,碎碎念了半天不可以之类的词汇:“我还在想要怎么捏造你英雄救美的剧情呢。”
“若这也是您的意愿的话,我不会阻止您。”
“你都这么说了,不就是在阻止我吗。”我叹气:“那我稍微改改结局之类的?我还是喜欢大团圆哎。”
闲话就扯到这里。
若说当个坏人是件困难的事,那么在战争年代当坏人便是史诗级挑战,本就无用的法律束缚不了这群亡命徒,不存在信任,他们随时会将枪口指向同类——一个匪徒往往不是在夺取财宝时死去,而是在最终分赃时被他的同伙杀死。但即便这种人以飞一般的速度消失,却又会有人因各种原因去填补他的数量。如此生生不息,直至战争结束。
但我没有那种后顾之忧。因为我的搭档,我的天使,他永远不会将刃尖指向我。
我们又可以肆意妄为的相爱了。
我略略清点了一翻新抢的物资,翻倒在地的货车四轮无用功地滚动,血液顺着驾驶室的窗户溢出,枪管散发出余热。天始终阴沉着,似乎随时要下雨,初夏的天气依旧透着难以忽视的凉意,我将外套塞到天使手里,挽起袖子开始把有用的东西搬走。
没心思当搬运工,将那批货找了个安全的地方存了便走。天气越来越闷热了,过往之处皆是四下奔逃的人,与人流背道而驰,我让送葬人跟紧我,眼神始终集中在他身上。他会夹杂在人流里逐渐消失吗?我太老了,如果他有心,这种事是很容易做到的。那个时候我能下定决心向他开枪吗?即使开枪了,我又能从惊弓之鸟般的人群中活着离开吗?我发现我越来越疑神疑鬼了,总害怕他会突然地离开我,更替环境不能阻止我这种错误的心态衍生,那我还需要怎么做呢?对此我手足无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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