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他的路,我会铺好。杀他的剑,我递到你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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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云攻下雍州那日深夜,骤雨倾盆,电闪雷鸣。他独自倚靠在雍州刺史府门口,静静地看着雨脚如麻,白浪跳珠。
已经过去七年了么。
那时刚刚建国,他被分封到苦寒偏远的燕州,除了一直跟着他的许泰,他谁都不认识。刚好从南方来了一大批流民,雍州江州都不愿意接收,他觉得反正燕州也没什么人,大开城门、广施救济。原本的部将和手下全被留在京城,王府连个卫兵都没有,他正好借机征兵。
那时还没有燕山大营,只能在刚刚落成的燕王府挑人。接连三日,门口被围的水泄不通,全是衣衫褴褛的青壮汉子,一个个眼冒绿光,为了争碗饭吃命都不要。破口大骂算好的,到处是打群架的人,头破血流、伤筋动骨,都见怪不怪了。
第三天晚上,天降暴雨。他在书房盘点征兵的名册,许泰突然进来,说门口有人打架闹事。
打架随便打,但在王府重地,闹事?他皱眉问是谁这么不知死活,许泰说,是两个小和尚。
有点意思。他放下名册拿起刀,许泰给他撑着伞,两人疾步到了大门,看见泥水地里滚着一个小孩和一个壮汉。那小孩满脸是血,把那成年男人按在地上打,周围围了一圈人,全站在血水里,像见鬼似的看着那孩子。
他定睛一看,还真是个小和尚,身上穿着不知哪里弄来的僧袍,脏的看不出颜色。旁边还有个个子小些的孩子,眼睛雪亮,第一个发现他,跪地朗声道:“请燕王殿下为草民做主!这些人欺负我们年幼,非要赶我们走!征兵告示上分明没写年纪限制,草民斗胆问殿下,可否让我们一试?”
他眼前一亮。八岁的时候进军营被人欺负,他也曾经是这么拼死还手、据理力争。这两个小孩,一个有血性,一个有头脑,是好苗子。
他推开许泰手中的伞,直接走进雨里,官袍淋湿了,军靴沾上泥和血,他也懒得管,笑道:“试什么?本王缺两个贴身护卫,就你们俩了。”说着,一手一个,要拉两个孩子起来,其中一个却突然痛呼出声。他才发现打人那孩子手臂断了骨头,另一个腿上全是血,伤的也不轻。他当即拿刀鞘将那断臂固定好,又去检查另一个孩子的腿,发现是豁了个长长的口子,有些化脓。
他难得不嫌脏,直接拎起两个孩子的衣领,抱起来,吩咐许泰去收拾残局,就回了府里。医生处理了两人的伤,侍女给他们洗了澡,一会儿来报,说其中有个是女孩子,他问哪一个是,侍女说,手臂骨折那个。
眼前两个身影策马而来。头发都留长了,个子高了,雨里看不清面容。下了马,跑的飞快,全扑到他怀里,哭的像孩子。他拍着两人的背,轻声道:“没事了,到家了。”
景钰头发和衣服都湿透了,全贴在身上,一点不觉得难受,就这么睡着了。景琛四年没掉过一滴眼泪,此刻满脸是泪,还非嘴硬说是雨水。
梅十三本想回凉州和左星辞行,没想到半路听说左星和左云在一起,倒是省了这趟功夫。
“以前我让你去查景琛和景钰的身世,你有些事瞒我。”左星视线放在门口那三人身上,话却是对梅十三说的。梅十三挽起潮湿的水袖,笑意温柔:“是小女子的一些陈年往事了,说与不说,无伤大雅。”
“这些事和你当初答应保护景钰,如今又要投燕王麾下,关系匪浅?”
梅十三垂眸道:“是,想来殿下已经查清楚了。小女子能否恳请您,不要透露给四殿下?”
左星漠然半晌,点了点头,又道:“三角梅里,愿意跟你走的,带走便是。”
梅十三有些意外,微微欠身道:“小女子,多谢殿下。”
左星不再说话,撑起伞,走向门口。左云依旧抱着景钰,两个身影如同时空交错,连左星都有些惊奇。一道惊雷划过漆黑的夜空,照亮左云迎着光的雪色面孔,照出他眼里怒火滔天。
次日中午,景钰悠悠转醒,坐起身来。左云立在他床边,见他醒了,挥手把军医召来,亲眼看着他把药喝下去,许久才道:“你连年高烧不断,今后可能落下病根。”
“杀他的路,我会铺好。”空气都仿佛凝结成冰,“杀他的剑,我递到你手里。”
“不行,义父。”景钰猛地握住他的手,“这么长的血路,我必得和你一起走。”
一双少年人的眼睛,四年前清澈见底,如今不复往昔。恨的刻骨,痛的切肤,千锤百炼出的纯粹,没一点动摇和犹豫。
左云微微活动了一下手指。景钰随即松手,听得他一声轻笑,见他神色恢复如常,语气里却全是寒凉。
“好啊。”
刺史府门口,左星送杜潮生最后一程。杜潮生一身青灰僧袍,早早削了发,手中的佛珠盘了几十年,光可鉴人。
“师父。”左星眼神淡漠,“我还有一事不解。”
杜潮生白眉微扬,随即道:“你问便是。不过,你既已出师,老夫答不答的上来,就不好说了。”
左星问道:“您说过,中庸之道,进退有度,无善无恶,无喜无悲。但您没告诉过我,不知进退,心生悲喜,会如何。”
杜潮生拨着手中的佛珠,疑惑道:“老夫是没和你说过,但我原以为你这样的人,不可能产生什么牵绊,因此也没必要知道。”
“我想知道。”左星眸光闪动,“请师父赐教。”
杜潮生抬头,看着晴空疏朗,万里无云。良久,他才道:“死无葬身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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