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他伸手就能碰到的,争论着,辩解着,到底是谁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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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二
薛珩又用更轻的声音唤了一遍那些名字,视线却偏偏错开。李融有些看不清他的眼睛,薛珩也并没有给他反应的时间,为这些名字点头或者摇头。
“李融,和子衢的名姓一模一样。”李融听到一声很轻的叹息,又接着去听薛珩想说的话。“单是我一人回望自己的一生,短短一月并不足够,轮到你该会更辛苦一些。”薛珩站了起来,走到轮椅后面轻轻推动着,方便李融看清楚这里的设施。
“只是用辛苦概括,怕是言轻。那些事情,对你来说已经称得上痛苦,”他的语调压得很缓,李融配合着他去看里面的仪器,“这次见面是我先提出来的,你们——或许应该说是他们的研究现在出现了很大的问题——”
薛珩顿了一下,使用了一种对他来说更为熟悉的方式比拟,“就像是朝堂党争一样,在我醒来之后,我已经见过很多不同的人。他们有的时候会提到人权,实验和你?”
“虽然还没有办法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但是他们答应了我的一个请求,”李融的视线瞥过那些繁复的仪器,它们还在不停地运作,似乎剩下的研究与自己毫无干系。
“或许你想要跟我一起去看一看那些已经阔别很久的地方吗?”薛珩的声音很缓慢,斟酌着相比那个时代已经极度简化了的用词,“他们让我——通知你,之前用过的药剂已经不能再用了。”
原来是不能再用了啊,李融收回了视线,消化着这个自己早就隐约猜到的事实。问题?他已经不太能记得那句需要自己不断复述的准则有什么用了,只是莫名想起后面那四个字。
逃离……悖论?从他醒来经历过的事情开始算,要说有什么不寻常的地方,除了薛珩之外,就只剩下他自己了。
李融听清楚了薛珩说出来的那个问句,指尖摩挲着扶手光滑的表面,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应下这件事。
阔别很久实在是个很轻松的说辞,就算自己能做到和那些记忆完全分割开,那些地方也都是薛珩亲自走过的地方。
后商啊——离现在也都有千年之久了,他能认出来的地方,薛珩未必还能再认出来了。
他想,薛珩不是想不到这一点,而自己仍旧在踟蹰着,说不清楚自己该是谁。从父母去世之后,他每天的生活就是攒钱维持他们两人的生计,没有多少相识的朋友。
今天见到薛珩,才生出实感,一种自己已经回来的实感,也是一种自己还活着的实感。
不断运作的仪器时而发出细微的声响,李融还在犹豫要不要答应这个请求,薛珩没有再开口说些什么,只是等待一声答案,等待一个结果。
陇西,江南,甚至是长安,李融想起那些已经只存在于书本上的称呼,又比照着记忆里所看到听到的讯息。
和每天都待在狭小却空荡的房间相比,陪薛珩一起走一遍似乎对他来说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无论到最后他是否接受那些纷杂的记忆,自己都应该去看一看,就算替他们看一看故地。当然,那已经是他无比熟悉的地方,也是现在的他,从未到过的地方。
从见到薛珩开始,他有种预感,总觉得这一个月所想起的各种事情,所经历各样的疼痛对自己来说不再是无关紧要的记忆了。
只是,李融并没有打算立刻就想明白这些东西,他的心里已经有了期限。
就如同薛珩并没有说出更具体的东西,他开口答应下这个没有多少前因,看似也没有什么目的的请求。
李融点着头,觉得怎么唤他都有些奇怪,于是省略了称呼,“去看一看自然很好,如果他们能答应这件事的话,到时候就该麻烦你要继续推一段时间轮椅了。”
边说着,他伸手摸了摸肌肉有些萎缩的小腿,这一个月的复健还不足以让他的身体完全恢复。李融有些迟疑地,迟疑地尝试着按照现代的习惯去叫身后的人,“薛珩。”
好在对方没有任他犹豫太久,自然地应下了他的那一声。“剩下的一些小事,我会提前跟他们说好,你可以好好休养身体,这一次不用等特别久。”
说到时间问题,他们好像就有了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都知道这个久代指这一个月繁复的检查和独处的时光。
李融轻轻应下这一声,没有听到薛珩继续说什么,实际上,他自己也不知道他们之间还可以说些什么。
至少在这里,他们都知道自己处在无时无刻的严密监控之下,屏幕后会有他们认识或者不认识的研究员,就更无从谈起什么了。
好在有陌生的研究员接过推轮椅的任务,将李融从这样沉默的氛围中带出来。滚轮的声音依旧回响在空荡的长廊里,仪器大多都还亮着光不断在运作。
李融却不像来时那样紧绷,他已经确认了自己想要确认的事实。连薛珩都不知道他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吗?
他难得放松下来,手指虚搭着扶手,现在有一种意外的安宁。他自己也很清楚这种安宁从何而来,大概是因为知道接下来的日子不再是空等。
或者更直接的原因,无论出于什么心理,他看到薛珩也在这里,就会放下戒备。
其实细说起来,在他还没有完成自我认同之前,现在这具身体和薛珩不会有任何关系。今天站在薛珩面前的李融,也不该和薛珩有什么关系。
他想起那句准则来,现在他们都无法搞清楚的情况,或许就是后半句无法逃离的悖论吧——一个,他们谁也不知道为什么,但已经切实存在的悖论。
甚至,连这项本应该大获成功的实验研究都陷入了新的问题之中。但是在见到薛珩之前,从来没有其他人向他提起过现在的进度。他有些迟疑,不知道为什么这些事情都要瞒着自己,但他也毫无办法,只是从薛珩那里听到这么一两句概括,真假难辨。
不过对于如今的自己来说,薛珩是真就足够了,足够他慢慢平息下纷杂的心绪,去慢慢梳理过去和现在发生的事情。
李融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机械地按照他们的指令完成今天的复健任务。窗外的雨已经停了,仔细去看的话,能隐约瞥到远处有一缕成线的绿色,好像是树,又好像是山。
他躺在床上,和往常一样难以入睡。以往困扰着他的问题仍旧困扰着他,但是从缠成一团,织成网的记忆中,他又忽然看到了一些自己没能想起来的东西。
那是谁的记忆好像都不重要了,他呢,也只是窃过多人身份,能尝些许暖意。
天上的云黑沉着,不断燃起的狼烟照亮着城墙的一角。他安静地待在那里,听着营帐里的动静,只剩下那么两三日,送粮的监军马上就要走到玉门了。
零星溅出来的火星落在结霜的甲胄表面,沉积的雪也要化完了。他知道自己记得很清楚,记得河字的每一笔弯曲,也记得他已经决定好的事情。
梦里的河总会流出来的,一直流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
他尝着徐氏难得亲自进庖厨做出的甜糕,自己的那份自然是没有那么甜的。香软的糯米配上去年刚酿的果酒,还未入口就能品得几分清香。
江南的风光自然宜人,庐州挨近江南也染上水乡温软。从不结冰的溪水从桥边潺潺而过,孵出来的小鱼顺着水流攒成黑色的细线。
迎面的春风还带着零星凉意,吹过笔锋遒劲的折扇,也吹过束着竹卷的细绳,一晃,再一晃……
鸽子纷纷落在庭院中,收起翅膀在地上啄食着撒下来的稻谷。他捉了其中最欢腾的一只,摊开掌心任由落在木架上的白鸽一粒一粒地吞进红色的喙中。
沈婠惯常都陪着霍氏,秋风还不算太冷的时候,就早起到庭院中歇一歇。时不时看过管家送来的样布,挑着长安城中今年最流行的颜色。
有时候她们就静静地看着他喂食,温声细语地劝他站起来,别把新做的袍子弄脏了,免得浣洗的下人怎么洗也洗不干净。
绯色的宽袖垂在地上,蹭上鸽子争食拥挤掉落的绒羽,还有地上的沙砾。他弯下眉眼,连连应着声,却依旧贪玩,并不舍得站起来。
还有很多事,李融的身体慢慢放松下来,侧躺着沉进这样的暖意里。他渐渐睡沉了,胸口平稳地起伏着,想起很多和薛珩隐约有关的事。
平日的疲累不至于都要带进梦中,房间里的灯熄灭了,窗外的白光顺着窗帘透进来。他听到自己和薛拙之论道的声音,对坐到夜半也不知腹中饥饿,只是由着伙计不断添茶倒水。
又或者对坐饮酒,地上皑皑落雪映着屋中刚添过新炭的暖炉,自己分辨着,眼前的一切都是模糊的,又都是那么清晰。
那是他伸手就能碰到的,争论着,辩解着,到底是谁醉了。
隐约,还能听到一声轻笑,又或许是一两句调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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